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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月夜きつ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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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游戏王ARC-V】向着乐园……Episode 68.绝对命运默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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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isode 68.绝对命运默示录

那之后的时间都好似跟着变慢了起来。

渡百无聊赖地倚在楼船女墙上,借着明亮的月光仔细端详鳞片。

龙鳞被仔细打磨好穿了丝线,隐隐透着背后指掌的轮廓,黄金的颜色甚至让人忍不住猜,究竟是谁人才能将水中的月华这般掬于掌心。

嘴角若有似无的上扬。

“放晴了啊。”声音自背后传来。

“天气开始转凉了,如果我的判断不错,”渡应了一声,才终于肯慢悠悠回看那条棕发的狴犴,“接下来几天应该都是晴天——雨季结束了。”

“那可真是个好消息。”那狴犴走上前来,也学着渡的模样,悠哉悠哉地靠在了墙上,望着眼前好似没有边际的大泽。

“……什么时候这片土地上的雨季也能彻底结束啊。”他自言自语一般。

“这雨传说自千莲时起就已经下个不停了。”渡说,“而在那之前——据说你我如今所处的这片大泽还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与良田。”

“嚯嚯,那可真是,沧海桑田啊。”那狴犴感慨了起来,“听说我们的陛……哎呀,我心太急了——殿下希望仿照着畿外纵横的道路,在这大泽上修建起无数桥梁?”

“我听说是这样——他似乎认为近代以来秭穰的式微,正是因为这连绵千里的湖泽将柊都围住了。”渡说,“君王的号令居然被区区的舟楫耽搁,实在过分滑稽了。”

“劳民伤财啊。”

“一旦成了,就是另一番景色。”渡说,“为了此后降生的孩子不再重蹈我们的覆辙,万幌……陛下他,已经不在乎自身的华羽了。”

“变得不像是个嘲风‘该有的模样’了啊。”狴犴取下了自己金丝边框的眼镜,用手帕仔细擦拭着,然后忽然笑嘻嘻地咧嘴,“啊,还好刚刚的话是跟军师您讲的——不然叫别人听去了,天知道会不会被误以为是有意见呢。”

“怎么会,”渡说,“毕竟比起陛下,忠嗣兄您倒是一个真正的秦氏狴犴风范……只不过比起同族,说话……是委婉了一点,特别是今天——难不成是酒助了文采?”

名为秦 忠嗣的狴犴于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还真是败给军师了啊。”他戴回了眼镜,“一时兴起想学学军师您的遣词造句……结果最终,我果然是画虎不成反类猫啦?”

“遣词造句不过是个人习惯。”渡苦笑,“倒是我本人还挺想学学忠嗣兄的直白风格——就是反被问说是不是生气了。”

这下秦笑得更大声了。

“哈!这可真是!各有各的苦恼啊!”他尽情地大笑,直到笑够了才渐渐收住,又去看那无波的湖面,“不过说来,我还在瞻前顾后,担心是不是改口早了会出什么岔子时候,反倒是平日里甚至敢直呼陛下名字的军师您率先改了口。”

“也不意外,不是吗。”渡遥望着远方薄雾背后夜色中的城,“毕竟十一年前,当他邀请我从那画地为牢的城中出来时候,我就认定了他是我今后将要追随的主君了。”

“就像是真榊之于青叶?”

“为什么这么比较?”渡的长耳朵一抖。

“毕竟我想,就算是贤德如太古的真榊氏,”秦却只是慢悠悠地,“恐怕也不会与陛下相差太远吧?无论是那堪称悲壮的宏愿,亦或是……”他看向渡,“对吧?”

渡无奈地长出了一口气。

“什么时候发现的?”

“并不算难。”秦说,“被信任的这批人,或多或少都注意到了——不然,说句不好听的,怎会十一年如一日地把赌注全压在这样一位连当初携家眷失踪了都没被人在意的年幼王子身上?又不是那帮子穷途末路到连自家的现人神都当做上攀道具的食尸鬼。”

“食尸鬼这种称呼可得收着点说——至少没有笼目氏的支持,我们连站稳脚跟都不能。”渡说,“不过……哈,本来我以为藏得还够深的,但现在一看——你们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陛下啊?”

“我不否认自己最初确实是注意到了您,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了这位连您都出山辅佐了的王子才是真正的良药。”秦说。

“哪怕他答应人类,让他们拥有和你们龙群相等的权力?甚至,在可能的未来里,让被公认为低贱不可碰触的混血杂种们从笼中解放,以致最终也落得个与真榊氏同样的末路?”

“那只是不读史,被圣女神的叙事糊住了脑子的短视者才会恐惧的事情。”秦说,“倒不如说,千莲之祸?摄政千莲姬一没篡权夺位,二不裂土求荣,反倒是为我们塑造了天命王土的叙事,捣毁了各地的淫祀奇巧,让各地臣服的都来学柊都的言行举止——以至于五万年来起起落落分分合合,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兴起的才都不仅满足于只把这湖中孤岛霸占了事。

“至于所谓她身后的遗毒……那根本是龙之祸——若非千莲姬身死,那些盘踞在柊都的群龙之祖没有能力,也看不透她的悲愿,迅速扭曲、瓜分了她的遗产,如今世间各族也不会是如今这般相互倾轧的模样吧。”

渡挑了挑眉毛。

“哦?可你不觉得他操之过急?并且手段也过于残酷了。”

“如果我是她恐怕只会更加急迫和残暴吧。”秦却说,“光是代入便是令人头皮发麻的绝望——拥有超脱时代的眼光,看见了诸多的隐患与弊病,偏偏上天却不给自己时间……她当是有什么痼疾,以至于一早就知道时日无多吧?当然,更可能的是我如果是她,会做的更糟也说不定。”

“你知道的还挺详细——不,他之后的那些人不会留给他任何的正面词汇,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这个嘛……”说到这,秦居然露出了有些臭屁的神情,“实不相瞒,鄙人也是在柊都修习过一段时日的——当时正值一部剧的首映,据说主演是那位赫赫有名的竹取赫映姬,架不住同窗的撺掇我就去看了……结果是大受感动啊!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都不过瘾,最后心一横,把柊都能找到的关于那个年代的书全都一口气借下来慢慢研读了~”

“……原来害我当初租不到书的人是你啊!?”

“还有这事?啊哈哈哈……世界还真是小啊……您也是赫映姬的戏迷?”

“……只是恰好想起了一些记忆不是很准确的事情去查证而已。”渡阴着脸,“结果不仅书没借着,还被许多看戏上了头的小子丫头纠缠,搞得我那一阵子不得不把头发都染了——她到底是为什么要把剧里的那个绛时周行真的打扮得和我一模一样啊!”

“那……还真是辛苦……”秦陪笑着,“不过听语气,您难道……哦,是我忘了——剧团『巴』就是青叶氏赞助的,您自然也是见过竹取姬的吧。”

“……亏你连这个都清楚啊。”

“调查的时候看到了熟悉的名字,难免会多注意几眼罢了。”秦说——下意识地瞟了眼灯火通明的舱内,“毕竟除您之外的青叶氏……可是最大的王孙派。”

“王孙派……呵,那帮小子要是真的迷信什么祥瑞,那就不该推举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为王。”

嬉皮笑脸的表情顿时隐没在镜片的反光之中。

“您是说……”

“不,没什么——既然家主的半夏生肯亲自前来讲和,开柊之城门请陛下入主……至少他们还有眼力见,”渡说,“不然,可就别指望我这个‘先祖’能袒护他们。”

“嚯,这真是……”秦说,“我本以为青叶氏内部是一副祖孙上下共享天伦之乐的模样……结果您对那些晚辈居然这么冷淡的吗?”

“就算是白龙卿再世也不可能对如今同室操戈的白龙氏有任何的偏爱罢。”渡说,“和恭恭敬敬的、他们的祖先相比……倒不如说已经是相看两相厌了。他们可能巴不得我这个先祖,哪一天终于被死亡想起来,忽然暴病仙去呢。”

“于是您宁可以绛时周行为名五万年……?”

“也许罢。只是更多的,”渡说,“青叶卿渡……有个人比我更适合这个名号,不——倒不如说,是我盗用他的名姓在天下行走太久……该用回自己的名字了。”

秦感到意外。

“竟然有让您如此尊敬到以至于要将自身名号拱手相让的人物……不,没什么。”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看来鄙人书还是读少了——说起来,我从一开始就好奇了,军师您半途离席来这里吹风……是在看什么?”

他视线虚虚地指向渡手中的龙鳞。

“如果没猜错,形状……那是片龙心鳞?究竟是何人同您做了这样蒲苇磐石之誓?啊,难不成……”

渡却吃吃笑了起来。

“哈,这个啊。”他故意将龙鳞收起卖着关子,“等入城了我再告知与忠嗣兄。”

说罢,他转过身去,扬了扬手就要往船内走。

“至于现在,吹了吹风头脑清醒了不少——在外面待的久了,再不回去怕是有人会以为我有意见,失陪了。”

便把还云里雾里的狴犴晾在了一边。

等到天明时船靠了岸,前来迎接的队列乌泱泱从码头一路绵延至宫殿。

分列两边的旌旗将红毯铺就的大道两旁遮得严严实实,刚刚生出龙角、玄色年幼的王孙亿玺被人领着,蹒跚走在盘踞柊都的龙群之前向他的王叔万幌行礼投降,懵懂的模样似乎还并不清楚自己正是这无血开城的最大牺牲。

人们各有所求,却又都是一副光鲜亮丽表面模样,一板一眼地将代代相传的仪式再一次上演……

渡只觉得厌烦——好不容易磨蹭进了城还有盛大的巡游,巡游过后还要拜祭天地四方祖宗,吹鼓奏乐烹羊宰牛好一阵折腾终于进了宫殿也不算结束。

紧跟而至的便是择日登基的大典,大赦天下、清算政敌与叛徒,然后册立皇后妃嫔,紧跟着又是一次大赦,尘埃未定却又马上到了惯例的祭礼……

都说新官上任都要三把火,那新王登基自是更甚——“为了表示要同先王时的混乱奢靡风气割席而全面采用古制”……报纸上简短的一句话,背后是甚至包括万幌本人在内,自王宫到各方上上下下的焦头烂额。

古书和卷宗被翻烂,积攒十数年又或更久的大事小事如排山倒海一般……以至于本以为早在船上提前完成了三辞三让就可以随便应付了事的渡终于有力气从桌上爬起来核对日历时候,柊都已是初冬。

“……臣想告老还乡。”于是他干脆一本正经做出一副憔悴模样。

“那可不行,”于是万幌也回说,“不过药师……不,绛时卿这几月来的辛劳有目共睹,是该好好歇息修养几日了。”

于是,这才终于踏上了那条无比怀念的回家路。

——每个种族对时间的体感并不相同,十一年,对于短暂的人类与诸多短生种精灵而言足够改变许多,但这里是生性悠闲散漫的龙的城市;可即便如此,渡却是可以视时间如无物的不老不死。

因此,明明就像午间一梦,熟悉的东西却似乎夹杂了许多陌生。

沿街的招牌变换了几家,可常去的租书铺还是老样子;斜对面的点心房,手抖的精灵店主终于服了老让子女顶替,却又不放心一样,一如既往的大嗓门时不时从厚厚的门帘中钻出来骂个几声;但那个挑着担沿街叫卖的人类老婆子没了踪影,仔细想想,当年她就已经老得不行了吧——但她昼夜吆喝的街边,又有许多后来的年轻人支起了小车,新雪下过的路上纵横交织着他们的人生;而后也有兼职的学生骑着二轮车轻巧地飞过,杂技一般熟稔地将后座驮载的牛奶与饭食精准送达;至于那些年纪小些、还骑不来大人车的孩子们也从报社争相涌出,稚嫩的声音吆喝着今天的快讯,好像要比试谁最早将手中的报卖光一般,扑通一声在转角滑倒滚了一身泥,也要小心地护好背包,揉揉眼睛在同伴关切的嬉笑声里打闹着远去。

旁边巷子里的早市稀稀拉拉地要结束了,剩下一地烂菜叶烂果子被节省的老妇人拾了去,也不知是打算沤肥还是喂鸡;面馆早餐卖得正火,老板家最小的姑娘都忙得团团转;茶馆刚刚开了门,或许是新来的小子打着哈欠扫雪磨洋工;屠夫在肉铺后面翘着二郎腿假寐,任凭新鲜的温度自肉中蒸腾;卖鱼的也在对面支起了铺子,吆喝着他今天又进到了怎样稀奇的渔获;倒是那家十里八街有名的熟食店还任性地关着门,但熟客们倒也体谅他家命苦,生了个不能自理的孩子……

认出自己的老面孔们有的一如既往热情的招呼、玩笑说自己从此喝酒也有了吹嘘的资本,有的却拘谨起来、好像忽然隔了好厚的玻璃罩子;孩子们听着大人的响动大胆地围上来,叽叽喳喳好奇地打量,举着不知哪捡来的笔直树枝问说是来做什么的。

“姑且……衣锦还乡?”于是渡想了想,回答说。

“那你应该坐轿子才对嘛,再不济骑着高头大马,带上红花!”不知谁起哄。

“哈哈……这不是走的急了吗——就这还是请假才能回来呢!”

终于,逐渐放慢的脚步停在了日思夜想的大门前。

自五十……不,如今是六十多年前了——这家药铺就是街上最任性的一家,开门关门全凭店主心情,但是,如果实在病得紧,哪怕是深夜拍门说不定也有人应。

而现在,它依旧是一副睡得正香模样,连昨夜的雪还积在门口没扫呢。

渡仰头望着匾额愣神,良久,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呼出,睁眼——

指节故作轻快地叩上久违的门板。

咚。

咔哒。

几乎是落到门板上的瞬间,门锁发出了响动。

渡下意识缩回手后撤一步,门板便急吼吼擦着鼻尖打开。

头都没抬就打算往外冲的人影自然同他撞了个满怀。

“呃……抱歉!我这边还有急事所以您有什么需要请和店里那位说……!”全秭穰都赫赫有名的剧作家如此窘迫的迟到样子恐怕是连记者都难能一见罢,已经成范式了的套话噼里啪啦地一通,眼睛这才来得及挪移过来与面前人对视,“诶。”

她整个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渡也没敢轻举妄动。

相隔十一年的再见,他此先设想过无数种可能的方式,结果到头来,却是这般普通到甚至有些随意的模样。

“……周行?”剧作家眨了眨眼睛,似乎确信并非自己睡懵了的幻觉后,将惊讶化作一笑,“回来啦?”

“嗯,抱歉,回来晚了。”渡说,“先前实在抽不出空来。”

“我猜也是——早饭吃了吗?”

“还没。”

“真巧,我也没——在家吃还是一起上外面哪家吃一顿?花火姐还没睡醒呢,就咱俩。”

“那外面吧……不过真没关系吗?剧团那边?”

“嗐呀,迟到而已,”剧作家说着锁好门,大大方方地牵起渡的手往街上走,“大不了到时候把你带过去解释嘛。”

“诶。”渡有些呆愣地看着自己被牵起的手,下意识慌张起来想提醒对方这不是在家里,却又想了想放弃了。

“嗯——我们去哪家?”

“唔……你选啦!”

“那,西街的面馆还在开吗?去那吃吧。”

“好嘞!”

不在乎一路上周边人的目光,二人张扬地、亲密地说笑着,就像是随处可见的年轻情侣。

快门的细小声音传进了渡的耳朵,或许明天,甚至过一会儿的号外会有一个爆炸性的头条罢,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甚至他开始庆幸十一年前的自己做出了离开的选择——不然,像这样坦坦荡荡地与竹取赫映姬一同走在晨曦中,是当时只做一个隐姓埋名药师的自己所永远不敢想象的。

而后任凭时光如水般流转……本应如此。

但命运似乎并不眷顾这个刚刚尘埃落定的古老国度。

次年,地震席卷了大半个直隶,忒默尔趁乱袭扰北方;南疆叛乱。

三年,若木意图吞并雪山诸国,战火延烧至秭穰;王后镜氏母族被发现与申地多国勾连、买卖土地人口近一世纪,申方心虚,借口袭扰海疆。

四年,挱卡-秭穰边境争端……

净是些后来人翻史书也会皱眉头的糟心事。

虽说不必像王位上的万幌那般事事操劳,但作为最信得过的辅佐之一,渡哪怕是才刚成婚也只能和瑠知聚少离多。

兜兜转转忙碌到了年尾,总算,似乎有振奋人心的消息传出来——继镜氏被废,新立的王后笼目氏有了身孕。

“回家路上我甚至听见有人信誓旦旦,声称未出世的王嗣会是白龙卿转生,”晚上,渡头枕着双臂纳闷,“究竟是谁走漏的消息?”

“不也挺好的嘛,”瑠知在梳妆台前面忙活着——前两年的地震把老房子毁了个彻底之后,他们把地皮卖掉,在更靠近剧团和学校的地方买了栋新建的小洋楼,“没有什么事比王嗣更重要了,更何况如今这位阿万陛下这么多年来除了那一个宝贝女儿,也就只有收作养子的‘大王子’亿玺殿下,现在玉姬怀孕了不是大好事嘛,大家这些年听坏消息都听出茧子了,是该有个好消息振奋士气啦。”

“但这个时间点爆出来太早了,万一王嗣没有保住怎么办?更何况如今新生儿和儿童的死亡率还是降不下去,万一中途夭折的话……”

“之后再说之后的事情嘛。”瑠知打断了渡的担忧,“至少现在大家开心啊,而且,”她起身来到床边,紧挨着渡躺下,“虽然以前一直觉得这个麻烦那个麻烦的,但,居然还有点羡慕。”

“诶?”渡还沉溺在自己的思维里没反应过来。

“当然是玉姬那丫头啊,”瑠知说,“元年二年时候还能私下里见见面聊聊天,可后面大家都忙起来,她更是成了王后了,除了公共场合根本说不上话——但细想想还是有点羡慕——她甚至比我还小五十多岁哎。”

“怎么,后悔当时选我而不是陛下了?”渡半开玩笑地。

却没想到瑠知直接急了。

“不是啦!我是说!”她翻过身半坐起来,眼睛定定地看着渡,一字一句地,“周行,难道你不会好奇吗?

“我们两个的孩子,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直到第二天,渡都有点恍惚——以至于果然在朝堂上闹了笑话,在八字都还没一撇的当即就被兴头上的万幌忽悠着结成了亲家。

但那样玩笑般的约定或许也像玉姬腹中尚未尘埃落地的王嗣一般,终究只是望梅止渴的定心剂罢。

边境四周的战事仍未彻底平息,瑠知这边也是毫无动静,倒是报纸上出镜的玉姬,宽袍大袖都开始遮掩不住的弧度做实了先前王嗣的传闻。

只是——“大小不像是应有的月份,该不会是双胞胎吧?”人们私下里讨论。

万幌依旧是什么都没有说,但比起最初时候单纯的兴奋甚至亢奋,眉头中的担忧愈发的凝重了。

终于,夏至日的祭地仪礼上,没有出现玉姬的身影——登在报纸上的说法是,考虑到王后的身体情况,直到王嗣降生之前不再出席任何活动。

那之后,渡就只能见到眉头一天比一天锁得厉害的万幌。

“有什么我可以帮的上忙的吗?”私下里,渡忍不住问说。

得到的却是万幌的回绝。

“‘不,还不到那个时候,宫里处理得过来’——他当时那么说的,”渡叹了口气,叼着筷子说。

“你要实在好奇得很我帮你看看?”花火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拨着凉不下来的粥,忽然,露出坏笑,“顺便,帮你俩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看看究竟,是不是跨越的时间太久,以至终于,莉莉丝和精灵已经不再是同一个物种……哎呦!”

一杯水不轻不重地落在了她头上。

“你的水。”瑠知毫不客气地。

“……谢谢。”花火摸索着接了过来,还没喝上嘴却撅起好高,“怎么跟我老哥的臭脾气越来越像了。”

“是你嘴欠在先。”渡说,“至于窥探……算了罢,陛下他本来就知道你的能力——他应该是还没想好让别人怎么知道。”

“没想好?”瑠知坐了下来。

“在刚入主王宫那阵子,既定的仪式都按部就班结束了的时候,本来我是有机会回家一趟的。”渡却忽然说,“但就在收拾东西的时候,陛下他却突然神秘兮兮的一个人跑过来把我拉走喝酒去了。”

“诶?”

“我当时也是一样云里雾里的,问什么他也不说,只是闷头灌醉他自己,”渡笑了声,“等终于他把我也快灌醉了的时候,这才突然没首没尾地问我,诅咒这个东西真的存在吗?

“我当时说,千莲姬身死后涌现出了无数自称继承其神力的‘龙星’在世间作乱,确实听说过他们当中有人可以用言语诅咒他人且句句灵验的,但除此之外的恐怕都是巧合——毕竟哪怕是传说中那条‘真榊之父必被子嗣推翻’的诅咒,事实上,也只是真榊看准了他父亲在意这件事,故意为之罢了。

“他这才松了口气,告诉我说。

“他先前见到了那个他真正的生父,本来,从一个老宦官那里听说那人还活着的时候,他只觉得终于可以让母亲同那人相见了,却没想到那人认出了他们母子之后,却反过来诅咒他只能重蹈自己的覆辙——他居然因此险些失眠了。”

“……可你不都告诉他是巧合了吗。”花火不理解。

“不过我倒是能理解啦,”瑠知说,“生父是龙子,哥哥是龙子,妻子还是人类氏族里‘违反常理’的返祖纯血,哪怕自己怎么看都像是纯粹的龙,但心里还是会没底的吧。阿万陛下还真是不容易——这种压力层垒起来还真不是一般人能遭得住的。”

“谁说不是呢。”渡说。

而后,日子仍是照常。

夏天过去,冬天到来,转眼又是一个夏天。

等到加起来总共来到第三个冬至的时候,终于有新闻登载出来,说王子们平安降生了。

“‘二王子在今年夏至时节早产,三王子则在太医院的综合考量下用最新技术保到了今天’……还真像当初大家猜的那样是双胞胎呀。”瑠知和花火凑在一起拿着报纸叽叽喳喳。

“不过会不会有点太巧了?父辈是,子代也是的。”

“是巧了点。”渡说,“但也不代表不可能嘛——就好像托二位王子降生的福,咱家也终于有动静了。”

瑠知因此下意识将手放在小腹,笑骂说:

“真是,油嘴滑舌,这奉承话你还是去对阿万陛下说比较好!”

旋即,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凑回去仔细看了眼花火手里的报纸。

“啊,果然——当初生公主时候七年藏着掖着都没想出个好名字,这次更是直接摆烂,居然说要等到王子们满十八岁再公布名字。也就是咱们龙才敢这么做了——短生种十八年,怕不是早就成人了。”她毫不留情地,情绪却渐渐低落下去,“不过,也没说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玉姬啊……哪怕是公开见一次呢。”

“毕竟要养身体嘛。”渡说着上前把瑠知罩在怀里,“想她了?”

“朋友嘛,总会担心的。”身体的变化让这位剧作家愈发的感性了,“希望她人能好好的。”

“肯定会的。”渡说。

花火不知何时悄悄溜掉了。

那之后,也不知是当初关于王子降生会改变秭穰的传说成了真还是怎么,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开始向好了。

先是没有音讯许久的王后自二月开始恢复了曾经的活跃,然后申地也将侵占许久的盘蛟港等土地一个个吐了出来;靠近秭穰的一部分雪山小国展现了归顺的意愿,南疆祸首兵败身死,挱卡人也在疆界划分上松口了。

而对于渡自己而言,天大的事莫过于女儿的诞生。

绛时稻叶,他一早就想好了这个名字。

不论自己和瑠知还是当姑姑的花火都对这个小家伙喜欢的不得了,襁褓里小小软软的雪白一团,乖巧、可爱,一看见人就止不住地咯咯笑。

“小叶长大了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大美女!”花火抱着小家伙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兴奋得好像她才是当了妈妈那个,“可不能到时候真便宜了万幌家的臭小子!对吧?你说你爸爸坏不坏、笨不笨!稀里糊涂的就上了别人的圈套!来我们一起打他!哦噢~打他!嘿!嘿!”

“……都说只是玩笑了。”渡象征性的招架着,有些无奈,“从稻叶出生到现在都两年九个月了你怎么还揪着不放。”

“哼哼,等着吧。”瑠知却笑着说,“以后还要揪着不放更久呢!再说,君子一言,你当是玩笑,别人呢?还是说难不成,身为不老不死的你,还会天真到以咱家现在的位置,孩子还能像普通人家那样追求所谓的‘自由恋爱’?”

“呃、我……”渡有些心虚地想要辩解起来。

可还没等他憋出个三瓜俩枣,客厅的电话却突然急切地响了起来。

“我接。”靠的最近的花火熟稔地一手抱着小家伙一手接起了电话,“您好,这里是绛时……诶?是的,我是……是的,在,都在……嗯……嗯……明白了,马上过去。”

应和的语调一声比一声低,直到搁下了听筒也无济于事,花火背对着渡和瑠知一动不动,只能看见本应一无所知、无忧无虑的婴儿也好像被姑姑的情绪感染,变得好像是担忧起来。

“……怎么了?”瑠知忍不住走过去问。

“没什么。”花火抬头,可那表情却凝重得不像没事,“小叶还是还给你吧——周行。”

她转头看渡,语气里面没有半分商量:

“赶紧收拾一下,太医院刚才打电话过来,说是有急事请‘当年的药师兄妹’过去一趟——到后宫。”

一直以来最坏的预感正在成真。

因为顾虑瑠知的情绪,渡从来没敢说出口——毕竟夫妻二人都是实打实的悲观主义,他又知道聪明如她恐怕也已猜到了个七七八八,便更不敢明说了。

从那些早得不合时宜的传言开始,到万幌如今好像借口次子身弱就能心安理得徘徊不去的、眉间的忧虑,再追溯起早年间他反复得了答案却还总是不放心的、对生父所谓诅咒的恐惧……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导向那个连渡都不愿在此时见到的事实——在千莲姬尸骸上被血泪和不公浇灌成长了五万年的罪藤,终于还是结出了新的苦果。

王后笼目氏——白龙玉姬几近拼死诞下的两位王嗣并非是什么孪生的仔龙。

长生种是三春,短生种与混血是十月,接连两次的赌博机会,命运却让他们输了个彻底。

已经有接受不了现实的人出现了。

“试毒女官反而在饭食里下毒、又持刀行凶,意图和王后母子同归于尽……吗。”花火垂眼看着地上随意用白布蒙着的凶手,“可悲——明明人类的寿命已经那样短暂了,为什么还是会这样想不开呢?”

“或许,正因是人类——被压抑得太久,所以扭曲。”万幌说——也许是这么些年血的历练,他现在平静得好似非人——转头看向刚检查过玉姬情况,来到廊上的渡,“药师,太医们都说刀伤好医,但中毒却……还有挽回的办法吗?”

渡回以叹息。

“如果只是无缘无份的常人,我会建议他比起救人,不如查查这毒物铊的来源。”他说,“但您是我的陛下,玉姬也是我女儿白亚的子裔……那便要看您的取舍了。”

“您的意思是?”

“曾经繁星的时代,如今看来大多的绝症甚至不如一个感冒——但现在是重力的时代,”他说,“我和花火协力倒是可以使一些不属于时代的东西短暂重现于世……问题是时间太紧了。

“就算是太医们反应及时、已经做到他们所知所能范围的最好,我也不敢保证仓促用如今远远不够格的材料器具做成的……长得像是所谓‘解药’的,未经验证的杂质、凶器,真的能够救活玉姬,又或只会加速她的死——但是。”

他的视线扫向夜色铺满的庭院——掩映在积雪花木之间微不足道的角落,悄无声息地躲藏着间当作仓房使用的小屋。

“如果相同的时间用在治疗两位贪玩雪错过了饭食,仅仅只是目睹行凶,应激、过早觉醒性命垂危的……”

“让他们就那么死去也是种解脱。”好像是听不得某个特定的字眼一般,万幌忽然打断说,“才五六岁的年纪就走这么一遭,恐怕不死魂魄也会散去大半——还是就这么去了好。”

“喔?那玉姬这里您就反倒宁愿她留下来受罪?”渡却问,“太医们也当是说了罢,铊中毒就算能活下来,以她所遭受的这个剂量,恐怕从此都会落下个终身残废……啊,难不成您是觉得,只要自己的王后,这位知晓您秘密与诅咒的共犯哪怕最后成为只剩下了生育机能的肉块,您也还有赌下一次的机会,甚至,从笼目氏那里讨要他们的秘法,好让她的灵魂乃至人格转移束缚在你们将来注定纯血的女儿……!”

锵一声剑锋强硬地打断了渡的言语。

温热的颜色从鼻梁上溢出,耳畔传来沉默在一旁侍女的惊叫——渡看见仅与自己妻子同龄的、年轻却无比憔悴的王一瞬间狰狞如兽,龙鳞却旋即又伴着深重的呼吸退潮。

“……抱歉,药师。”万幌收回了剑,沉重、响亮地将它收回鞘中,“可我唯独……不希望您也把朕当做了那般冷血利己的人物!”

“但是,我的陛下。”渡也只是不动声色地抹去了血迹,“一味沉默可并非沟通——并非所有人都有您去世的兄长那般出神入化的察言观色眼睛。”

浅银灰色的眼瞳仍只是沉默,忽然不经意地瞥向那些吓得发抖的侍女,又闭上,重重地叹息。

“那么,还请借一步说话。”他伸手,向着的却是那最不惹眼的仓房。

“请。”渡点头。

后宫哪怕是仓房的门轴也像是丝绸一般,渡和花火跟在万幌身后,意外地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暖风——年老的精灵女官点起了奢侈的晶石暖炉,小心翼翼地守候在两位尊贵却矛盾的垂死幼儿身旁,见万幌过来了,便从容迅速地起身行礼,得到了准许,默不作声地闭门出去了。

花火看似不经意地磕了磕鞋跟——结界迅速地将整个空间覆盖。

“我见过她——本以为这里再看不见半个老面孔了呢。”渡于是说。

“没办法的事。”万幌说,“毕竟是玉姬的娘家,又是靠着他们才有今天的,我不好在这种事上指手画脚。”

“镜姑娘母族的事情也是他们抖落出来的吧?”渡说着,打量着布局,“不然这种对我们来说几乎公开的秘密根本没必要处理得这么急……”

视线终于落在两位王子身上,渡的声音忽然哽住了,血色的眼瞳张大了愣神。

“……药师?”万幌察觉了渡的惊讶。

“诶?啊,没什么……只是有点意外,”回过神来的渡摇了摇头,“……难怪,这也太像了。”

“果然,是吧?”万幌那好像被忧虑锁死了的表情此时终于有了些松动,“弟弟刚出生时候还只是无奈之下的混淆视听……但随着他们长大,还真就好像是双胞胎了一样。”

渡摇头。

“不,我不是指这个意义上的像,而是——玉姬,笼目 白亚这一脉本就是我与千莲姬的子嗣,而您,虽然也混有真榊流星一系、甚至我们青叶的血脉,但归根结底还是白龙的苗裔,因此我对你们子嗣的容貌,本身是有一定预期的,却没想到……

“他们竟然真的好像我那兄长一分为二了般。”

这下惊讶也出现在了万幌的脸上。

“当真?!”他语气里甚至带上了急切,“那难不成人们说的白龙卿转世是……!”

“这点您倒是大可死心了。”一直不做声的花火叹气,“白龙卿这五世、两千五百万年中有确切记载的转生只有区区三次,最近的一次还是五万年前的千莲——就算走了狗屎运万一真对上了时间……遗憾,至少以目前的理论推算,千莲姬就是最后一次了——他破碎的灵魂散落进龙群,附身凭依的那些,便成了所谓善恶无常的‘龙星’。”

“……这样啊。”似乎是不用再刻意遮掩情绪了,万幌的脸上写满了遗憾和失落——可能在心底里,他也是希望这个不知谁人散播的传闻成真的吧。

于是渡开口:

“但,如果您如此希望的话,谎言……也可以成为真实。

“——这也是方才我没来得及同您说的,我之所以比起救活还保有意识的玉姬、反倒更有把握让眼前这两位如今确实已被冥河濡湿的王子真正起死回生的倚杖。”

“诶?”万幌隐约捕捉到了弦外之音,但作为先王“庶子”的他对那些事情所知甚少,便不敢确定。

花火则完全听懂了。

“周、不是你等等!”一如既往心不在焉的伪装被整个挑破,她一个箭步冲上来揪住渡的领子,“你果然……你疯了罢?!现在是第五世!千莲他、哥哥他们才死了五万年!”

“嗯,我当然记得,花火。”渡却冷静得很,“我清醒得很——倒不如说正因此,我才不希望你也跟着掉进鹥墟哥还有莉林那两个疯子的节奏里做事——一对与我们的兄长们模样如此相似,甚至巫术层面也月与日般巧合地分别于夏至和冬至,这至阳与至阴、阴生与阳生的关键节点上诞生的,与真榊共享宿命的龙子,上哪再去寻找这样完美的容器?你能保证到五百万年后还会出现同样奇迹的存在吗?”

花火明显被渡的话噎住了。

“可……!可我还没有完成啊!”她只好徒劳地喊道,“就算在盘蛟港发现了瑠生之后!就算我和他一起建了‘质点’、质点又因为他的死被大家扭曲成现在这样敌视精灵的组织……我们还没来得及把藏在龙群里的那些龙星全找出来!”

她说——也不在乎是否有一个事实上的龙群之主旁听了。

“更何况他们之中还有一些孩子!你是不知道分辨方法但我看得清楚!

“公主、亿玺殿下……甚至是秦的儿子——如果只会凭依恶人也就罢了,你难道要我像当年不管不顾的莉林那样,现在就指使质点把这些无辜的孩子、把那些瑠生一样的好人也给杀死献祭?!而且玉姬她怎么办?!你别忘了她本质上也算是……!”

渡没有言语,只是,从衣袖中拿出了一个内嵌有水晶的梅塔特隆立方体——让花火的歇斯底里哑然。

“没有必要准备得那么完美,花火——哪怕是莉林当初也没有等到我的灵魂补全。更何况,”然后他才不慌不忙地开口,“灵魂争夺只会发生在同原型的检验值无限趋近于一的个体,区区五万年时光还催生不出那种‘奇迹’。

“而且,就像你说的,龙星不止为祸世间者——对那些新生的、和当年瑠生一般无垢的加以引导,说不定反而会成为助力,至于玉姬……”他垂下眼帘,“如果我说,推动我今天这么做的,正是她本人的意志呢?

“笼目氏派来了那么多侍女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却没想到既然当年能失手让她逃来柊都找你一次,如今便会有第二次——恐怕所有的侍女全是共犯罢,却因为太过清楚毒药的可怕之处,居然一个都不敢进屋照料……反倒创造了机会,让她趁着自己最后的清醒……把你们一起生活的那四千年发生过的故事都告诉我了。

“和陷入颓丧恍惚、同你们失散的我不同,你们从一开始就在积极着手日神的复活,先是让千莲的血脉融入繁衍迅速的人类、用血和信仰的双重锁链驾驭以充当打手;而后,白亚大限将至害怕自己这枚碎片也要堕入人海时候,提出模仿莉莉丝之女的传承逻辑、把她的灵魂用‘金犼娘娘’的神话强行束缚在现世——全都是你出的主意,对吗?”

花火那和记忆中母亲一样的碧玉眼瞳里瞬间充满了惊恐,渡从来没想象过她平日里那般张扬的长耳朵会畏缩耷拉到这种程度。

“我……!”她以几乎要哭出来的颤抖声音后退——却因为看见渡步步紧逼着抬起手而恐惧地闭上了眼。

可那手却只是不轻不重地落在了头顶。

“……真是,傻丫头,连这居然都能和我如出一辙。”渡只是无奈地感慨着,“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玉姬她也从来没有,毕竟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不是么?就算,说你玩弄人类之心算是罪恶的话——这份罪在你被笼目氏背叛,落入圈套中受难的时候就已经两清了啊。”

花火怔住了,可怜的小人造人,她恐怕从未想过那些被自己深埋、甚至故意装疯来逃避的真相会被如此的宽恕罢,于是呆滞的望着自己的原型、比孪生更加孪生的兄长,忽然大哭起来。

“可、可是……!”但她还记得他们之所以会爆发冲突,“如果这样的话……这样的话……!玉姬、白亚她会彻底消失……我知道的……可哥哥他们却也会再也回不来的啊!就这样……和这两个、无关的家伙灵魂同化的话……!

“……周行你一定,你一定也是不想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吧!”

渡先前一直有意无意带在脸上的、名为兄长的纵容表情忽地消失了。

“当然,我是你巫术意义上的孪生哥哥,这点我们当然是一样的——那些曾与他们共度的时光同样不会作假。但是,花火,你听好了。

“传说中的英雄已经死去,在信仰的思潮中升华成为星空之间的神明,从此凡人知道了如何在夜里生存……即便如此,生者同逝者的隔阂是无论如何都难以跨越的。

“于是地上的巫师自告奋勇,穿戴起木骨雕刻的面具铠甲再演英雄的故事,让台下的人恍惚得误以为正与神同行……巫师自己却清楚,他其实无法成为任何一个逝者——英雄的形象被无数的主观吞噬,他从来,只在扮演他自己。

“他也只能演好他自己——因为凡人本身,正是尚未经历史雕琢的众神之璞玉。”

说罢,渡突然释然地笑了笑,像个刚刚成年的孩子。

“啊哈……实在是有够笨的对吧,你哥哥我。”他说,“就这样浅显的一个道理,剧团里随便哪个新生都答得上来的事情,我却在背道而驰的牛角尖里寻找了两千万年——还是遇见了瑠知之后、又和陛下他们这些年来同吃同穿,忽然,才好像鼻子通气了一样随随便便想明白的。

“所以,花火,让逝者安息罢,别再用执着造出我这样可悲的亡灵——未来不在身后,我们得往前走。

“那把杖——你用来寄存兄长们灵魂碎片的容器,今天带来了吗?”

刘海掩住了花火的表情。

“……当然没——才怪。”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手上却毫不含糊地从虚空中让那朵待放莲花般的杖显形,“这种比命都重要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会弄丢!”

“……谢谢你。”渡说,“愿意陪我一起发这个疯——陛下。”

他终于,转过身面对一直有意无意晾在一旁的万幌。

“我可能……马上打算做的事情会把您的儿子们卷入某种不死者间疯狂的游戏——一部或许会和繁星故事般宏伟、不知结局究竟是喜是悲的史诗……新生的神话。

“或许他们,和他们日后结识的盟友、以心交心的亲朋会成为新时代的五卿、甚至超越他们创造出新的名词……但也可能一步踏错,成为将这三重世界的未来彻底葬送的恶魔扎克二世。

“但我终究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年少荒唐的真榊后继、随心情定他人生死命运的少王,青叶卿渡——我已经怕了,甚至不在乎您笑话,看。”他伸出拿着水晶的手,“抖得不像样……甚至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出了这么多汗了。

“所以我想说的是——我想知道您的意见。

“当然我没有强迫您的意思,毕竟您也看见了,这是玉姬亲手交予我的,承载她全部灵魂乃至人格、记忆的容器——比起方才故意在侍女们面前激您的,如果您选择玉姬,我也有比赶工解药更为完美、不留有任何后遗症的其他治愈办法。”

万幌注视着渡,半晌,合眼长叹。

“朕那时,本想把决定权踢给你的。”他说,“结果到头来你却还给了我——甚至加上了更加可怖的定时炸弹。

“但,在选择之前,总得让我知道具体的方案罢?

“就比如,我选择救玉姬您会做什么?”

“如果您选择放弃王子们救玉姬的话,其实是最简单的,”渡说,“毕竟缔造了‘无限脱壳的金犼娘娘’神话的始作俑者就在这里,”他看了眼花火,“我们会提取她的细胞复制出崭新的,未被毒素摧残过的躯壳,再将这灵魂原样放回——这样既不用她再演那痛苦的所谓脱壳仪式,还原成婴儿再生长,也不会留下任何字面意义的后遗症了,无论是这次的刺杀,又或者……为您,又或她自己拼死生育留下的那些暗疾。”

“……那如果我选择救孩子们呢?”

“那么首先,为了以防万一,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渡说,“有这么一艘刚刚从港口驶出的船,上面塞满了世上最优秀的工匠与水手——因为人们打算让她完成史无前例伟大的航行,却怕她半路催折。

“于是工匠们自出发起日日检修,发现有什么被风浪日光损伤了的零件便立刻修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把桅杆、风帆、甲板……甚至最为核心的龙骨都换了一遍,那么。

“如果此时有好事者把工匠们丢弃的旧零件集齐,在港口拼凑出一模一样的船——哪一艘才是真正的她?”

“两艘都是,又或都不是。”万幌不假思索地,“这则悖论的陷阱在于定义权在人而不在物——如果人们都坚信原原本本待在港口的为真,那便是前者;如果人们认为完成了伟大的后者为真,那自然便会是后者;若是认为从前者到后者这一整个连续的过程为真,那么二者不过只是真实路上的剪影罢了。”

“那您单纯以自己出发的看法呢?”

“我觉得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万幌说,“甚至,让我开始无法理解您的动机——如果要用这艘船比喻我的孩子们所要经历的话,那您给出的另一个选择,玉姬所要经历的不也是相同的事情么?”

“……好吧,”渡哑口无言,“我只是……下意识觉得人们都倾向于认为灵魂才是决定自我的根本……误以为您会对我要用他人、还有玉姬的灵魂同化,甚至某种意义上取代您子嗣灵魂的举动更抵触一些而已。”

“但您同时也说过除此之外再没有让这两个孩子活下来的可能,”银灰色的眼瞳不偏不倚,“换言之,被冥河濡湿——我的孩子事实上已经死去了。”

说到这,他忽然沉默,缓缓走到并排挨着的,睡着了般幼龙身前,俯下身用那满是剑茧的手牵起小手。

“可他们现在,分明还有着体温啊,药师——我这双龙的耳朵还能在这个距离听见他们的呼吸……心跳!

“所以,如果……我决定牺牲玉姬的话……您会把那宝石——您说那是玉姬的灵魂——平分给他们?或者粉碎研磨……亦或我所想象不到的其他方式,让他们服下他们母亲的生机?”

“如果用形象一些的比喻,您可以认为是河流汇进海洋。不,倒不如说,”渡回答道,“考虑到两位王子因为不合时宜地觉醒而飞散大半,恐怕再无找寻可能的魂魄……是他们的河流汇入名为白龙卿的海洋才更为确切。”

“也就是那柄杖?玉姬的也会吗?玉石和玉石……究竟怎么才会相融——凭空的消失不见?”

“您可以这么认为。”这一次回答的是花火,“不过玉姬的回归会在对两位王子的手术前——当我解开立方体的束缚时候,引力会自然而然引导碎片向本体靠拢——这也是我这五万年来坐等龙星登门的偷懒办法。”

“也就是说那枚立方体本身并不会消失?”

“当然——重要的是中央的水晶,外面不过是保持水晶稳定的约束器罢了,不信你大可找来一个龙星研究他的那块命根子,那也是趋同的演化。”花火说,“梅塔特隆立方从构型上天然就是灵魂最完美的容器——因为它囊括了世间所有的正立方体——倒不如说您买椟还珠地关注个空壳做什么?”

“大约……是总觉得该拿些什么当做念想罢。”万幌说——不舍地把幼龙们的手放回小小的被褥中掖好,起身看向渡,“等结束之后,可以把那个立方体送给我吗?”

“当然。”渡说——无数的说辞同情绪一起在心底涌动,但他硬着头皮像花火那样挑选了最无情的一个,“看样子,您做好取舍了——但现在您还有反悔的机会。”

万幌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无比坚定。

“您刚说过的,药师——未来不在身后,人应该往前看。”他说,“更何况……或许我的私心更希望玉姬活下来吧……但无论如何,我不想再有什么人为了一己私欲强行将她的自由意志抹煞了……哪怕这人是我自己。”

“哪怕两位王子日后某天知道了真相,可能会怨恨您?”

“要恨就恨罢——只要他们别傻到回头,甚至倒退着对身后的那些执着。”他说。

渡紧绷着的情绪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这几乎是我两辈子加起来、这两千多万年里听过的,最让人安心的话之一了,陛下。”他于是说,“那么,就剩实施手术前最后的步骤了——毕竟事关灵魂,我们需要两位王子的真名。”

却没成想即便面对妻儿间取舍的难题都未曾动摇的万幌偏偏此时露出了心虚的模样。

“您说真名……?!”

“当然,这是繁星以来所有灵魂系的巫术共同的根源……还是说您难不成……直到如今王子们五岁了都没有为他们起名?!”

“……是每次和玉姬商量,最后都以谁也不服谁收场。”万幌为了最后那点挂不住的面子嘴硬起来,却好像想到了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忽然又变了脸,“不过,正好难得的机会——药师,您定罢,我想玉姬她也不会有意见的。”

“……哈?!”即便是紧要关头总是条件反射一样容易脱线的渡也没架住万幌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来这一出,“向来传统上真名都是由父母,再不济也是直系血亲来取……!根本没有我这样的外人……!”

“生而未养,断指可还;”万幌却打断他——以一副理直气壮态度,“生而养之,断头可还;未生而养,百世难还——虽然还不及这最后的程度,但您今天也是给了这两个孩子第二次生命的机会,这样的恩情难道不比我们这样没过问他们意愿便逼迫他们降临人世的生身父母大吗?于情于理这个机会……或许我和玉姬的争执不下就是为了今天让给您的——而且,某种意义上,您还算得上是他们的外祖父呢。”

这下渡还怎么拒绝?

“这、我……那……好吧。”他只好投降,“不过话说在前,您不要指望我这种老古董在这方面能有什么品味。”

说着不等万幌有回应便上前在两个幼龙身前半跪下来,仔细打量。

“……这金发的是哥哥?看着和玉姬长的真像。就是,”他说,“比另一个大上了一圈有余,也结实许多——不像是仅仅大了一岁。”

“是——这也要怪我。”万幌说——听上去他格外介意这件事,“当年看见哥哥是龙子就慌了心神,想也没想就同意了那个所谓的补救办法……结果害玉姬和弟弟差一点……”

“哼,怪不得你们赌到第二个就收手了。”花火这时也来到了继承父亲蓝发的幼龙一侧身边蹲下,手指小心翼翼地理着他凌乱的额发,“这也是笼目那帮混账出的馊主意?”

“……是。”狠狠地叹气。

这忽然触碰到了花火的神经。

“啧!”她腾地站起来,“你现在都是一国之君了在这种大事上有点个人主见行不行!?那些狗东西说什么你就做什么,现在可好了吧!妻子妻子没保护好,孩子孩子也没保护好!到头来沦落成真的这么一个孤家寡人……啧,算了,抱歉,别放心上——能走到今天你也怪不容易的了。”

“……不,您骂得对。”万幌摇了摇头,“仔细想来我恐怕的确不是一个当丈夫和父亲的……”

“至少请别人当起名先生时候应该保持基本的安静吧?”渡的话打断了万幌的自我攻讦,“还有花火你也是——出了这种不得不二选一的情况,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就不要揪着别人的痛处火上浇油了。”

“……哦——啧。”花火嘴一撇再不出声了。

“……啊,抱歉,药师。”万幌也跟着说——好像退行回了当年失去半身时的颓废模样,“那要不,我先回避……”

“这到不必,”渡立刻制止了他,“我已经想好了——不,倒不如说是想起来,其实从一开始就有人预言了,这两个注定会诞生成为新的青叶与白龙的名字。”

“预言?”万幌问。

“是啊,虽然也是才回想起来,可那怎么就不能算是一种预言呢?”

从仓房内镜面的倒影,渡看见此时的自己似乎露出了连他自己也不甚明确的笑:

“我们正在让谎言成为真相……吗。

“那么,真实和幻象、根源之盾同空幻之矛,实在之月与虚光之日,鹥鸟之墟、夔龙之迹,梧桐、风云——真幻——从今往后就让哥哥的名字是白龙 真,而弟弟叫做白龙 幻好了。

“毕竟,他们看起来是那般地浑然一体不可分割,却又和对方截然相反,不是吗?”

他说。

————————tbc

1.秦 忠嗣 Hata no Tadashi

·忠嗣:ただし/正し,正确,正当,端正,正统。

2.挱卡 Saka

·塞种人/斯基泰人:是公元前8世纪–公元前3世纪位于中亚和南俄草原上印欧语系东伊朗语族之游牧民族。古代亚述人称之为Ashkuzai,古波斯和古印度人称之为Saka;古希腊人称之为Skuthoi或Sacae;中国《史记》、《汉书》中称之为“塞”或“塞种”、尖帽塞人或萨迦人。

3.绛时 稻叶 Akatoki Inaba

·稻叶:いなば/因幡,地名。

·因幡之白兔:《古事记》中记述的白兔。它从淤岐岛渡到因幡国来,欺骗海里的鳄鱼在海上排开让它跨上岸,因此被鳄鱼剥光了皮,而后大国主神的八十个兄弟神教它用海水洗浴,再迎风晒干,结果反而痛苦不堪。大国主神帮助它治好了皮肤,这个白兔就作出了“兄弟神一定得不到八上姬,你虽然背着袋子,却能得到她”的幸福之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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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演了(

我摊牌了,这一整个篇章,我全是致敬(

甚至整个记忆篇的大纲都是照着少革写的(?

arcv同人 ×

少革/少歌精神同人 √(喂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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