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游戏王ARC-V】向着乐园……Episode 55.日神的悲剧
Episode 55.日神的悲剧
将渡救出的少年名叫基诺,在后世的史书中,又被写作白龙祈暮——让人为之叹息扼腕的,早早夭折的王子。
他是神话中义人白龙的转生,也是摩叱利、那个后世信史所能追溯到最早的白龙始祖,白龙墨鳢的万世孙。
……是的,在那永无天日的牢笼之外,世界早已天翻地覆,眨眼间,便又将是一个世代的终结。
“你所说的那个时代对我们而言都已经是久远的神话了,”祈暮王子亲手接过仆人端来的汤羹,来到床沿坐下,用调羹轻轻搅了搅热腾腾的表面,擓起一勺凑到面前,小心翼翼地吹凉到了能够入口的程度,才递送给床榻上苍白的青年,又见他乖巧的张嘴吃下,这才露出了如释重负般的笑,“在这几百万年里,根本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国家与文明兴盛又衰落,各个政权彼此攻伐交替,天灾、人祸……甚至几次都快要把地表整个清空,只余下几万、甚至数千幸存者在荒凉的废土上挣扎求生,又花了百余代的时光才勉强让文明得以从零开始,只是……”
“只是?”
“不,也没什么,就是一个怪现象罢了。”王子摇了摇头,说,“文明发展到现在,有无数的人和事都被碾做了尘埃,包括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世家大族……哈哈,虽然由现在的我来说这种话会很奇怪吧,但这是真的,哪怕是以白龙为氏的我的这些后裔们,又或是扎克、由他女儿星雨繁衍来开的这一支流星氏,抑或是其他一些同样自称历史悠久的世家,我们在这漫长的历史中也中断过很多次,最后还是靠着一些曾经无人在意的末枝旁系口耳相传的祖先神话才勉强把这份传承接续上的;但相对的,”他皱起眉来,像是在自问,“秭穰的青叶……那些自诩月之女儿的白发女人却硬生生地在无数次天灾人祸中以直系传承的方式繁荣到了今天?”
“秭穰?”
递送调羹的手顿了一下。
“你不知道吗?……就是把你囚禁起来的那些女人,她们管她们建起的这个、世界树下的国家叫秭穰。”王子把剩了些底的汤碗随便搁在床头的柜上,垂下眼帘,“根据她们伪造……嗯,一定是伪造的,那个所谓的乌赛弥王表,她们把自己的起源追溯到了这个新世界开端时候的第一位君主……也就是你——那肯定是你,虽然名字随着言语的变化变了形,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一定是你——但可笑的是,他们又说你是个少年王,还没有等到与未婚妻结婚的成年日,便溺水而亡了……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她们说她们是你的后裔……事实上也确实……用那样的办法强行把它变成了真相……但却又同时公开宣称你没留下任何子嗣!”
说着,他轻轻捉起青年搁在床铺上的手,心疼地摩挲着几乎是皮包着骨头的手腕——即使强大的恢复力让那些几乎在漫长时光中要与镣铐融为一体的伤痕在被解救出的当天便再无影踪,但仿佛在年轻的王子眼中,它们还是刚暴露在空气时候的那般猩红可怖。
“……我真的不敢想,渡……我真的不敢去想!那群该死的窃国者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少年不知为何如此沙哑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着,“毕竟你是那样温顺善良的好孩子……和我还有扎克、哪怕是瑞伯他们都不一样,你根本不是当王的料子!比起王座更适合你的应当是花园才对!可你还是替我们这些个没用的哥哥成了王……反倒被那些野心家迫害到如今的境地!
“本来……最初被带去见到了那个王表的时候……我一度真的以为你早在一千多万年前就被她们逼着溺死了!不过……太好了,老天还是眷顾我俩的,渡,你知道吗?在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而浑浑噩噩的那几年,有个神婆找到了我们。”
“神婆?”
“对,一个脏兮兮的神婆,虽然那时我没见到她,但听说,她神神叨叨、疯疯癫癫的,脸被一个仿佛是熔融了浇筑上去的铁面具挡着,没人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有人说她是看着秭穰建起来的,但我猜那些人八成是以讹传讹,毕竟就算是曾经旧世界的凡人,也没有谁能活上一千万年。”王子回忆说,“可亚里德……就是我现在的那个父亲却不知怎的就信了她的胡扯,还用三头羊的价钱来换她的情报……哈哈,现在想来或许还是多亏了那个糊涂老头信了她吧,不然别说救你出来……可能在一开始举兵之前,我们就已经被这群窃国者的‘繁荣魔术’一锅端了吧。”
“繁荣……魔术?”
“嗯,听说这是那个神婆的原话。”王子说,“渡,我现在越来越怀疑那女人是不是也是青叶出身,只是遭了刑对她们怀恨在心,才借我们之手报复……她跟亚里德说,她们在你体内强行植入了月神信仰的种子,借此把全世界的思潮都牢牢把控在了自己手里,所以……哪怕有时她们的势力会衰微到仅仅一城,只要手里把控着人们的信仰,再施以摆布人心之术,越是末日一般的境地,她们就越是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样啊……”渡看着眼前少年那心疼的表情,垂下眼帘,想了想,说,“我……我记得我曾经许诺空蝉,只要她能遵从民意行事,那她就会繁荣……现在看来,那些孩子应该是遵……”
“她们早就背离民心了!”王子却突然站起来吼道,“不,倒不如说这群窃了你的国的,她们从来就没有繁荣的资格——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那么亲切的称呼那些施暴者?!为什么要对她们许诺?!她们可是把你害成了这个样子!”
渡有些讶异地眨了眨眼睛。
“可……那孩子是我的女儿……”
“她们不配!”王子打断了他——他愈发激动了,“你才是受害者!你根本不需要对那些罪犯的后裔共情……唔呃!”
正说着,情绪激动的王子却突然捂住头,晃悠了几下便痛呼着向前踉跄倒了下去。
“兄长大人?!”渡对王子突然的异状毫无头绪,害怕对方因此有什么磕碰的他情急之下直接伸手将对方拽离原本的轨道,用自己还没完全恢复的身体当了垫子——险些把自己也砸的背过气去,“嘶……呃,那个……我是说基……”
“不改口……叫那个名字……也可以的——反正我们两个说的话只有彼此听得懂……呜——!别!勉强自己!”怀中传来少年夹杂着呻吟的声音。
“诶?啊……嗯,兄、兄长大人……”渡见对方并没有动作的打算,便也僵着身子不敢动起来了,“突然间这是……”
“没什么……只是……一些必要的代价……罢了!”
王子咬着牙,终于还是晃悠悠地支起身子坐回了床沿;潮湿的浅银灰色眼睛看着渡,明明还在因为突然剧烈的头痛而痛苦不已,眼神里却突然带上了笑意。
“太阳神……如果把这个与你体内月神镜像对称的人造神明仿效当年那些窃国者对你的所作所为一般植入我的体内……只要这样我就可以分担你的痛苦……只要这样我的后裔们就能同那些月女抗衡、得胜,只要这样我就能把你的秭穰夺回来、把你救出来的话!
“区区副作用又算得上什么!”
渡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简直就像把前世反色了的年幼“兄长”,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果然,日神就是白龙。”对此,记忆之外的和音看上去却完全不意外,“或许你也曾耳闻……白龙氏有把传承了不知多少年的王剑——据说秭穰的每一代王都会将自己的血融入剑中,以此来获得一种能够免疫外界伤害的体质,成为接近不死的半神……这与旧神话描述中不会在战争中流血的日神极其相似。只是……我本以为日神与月神同样是在漫长历史中逐渐地把信仰投射到了具体的人身上……”
“结果却是诞生自博弈的速成品。哎说真的,如果不是亲眼见,我是真的不敢想,原来秭穰一开始就是我们青叶氏的国家,而白龙氏才是那个夺权篡位的——当年绑架了阿真的老头子,虽然他们自己可能都不知道真相,但他们的行为其实算是‘正义’的复国……?”
琉希突然尴尬起来——但她更多的还是不解。
“可既然只是需要一个与月神同规格的神来对抗的话,祈暮为什么没有用别人,而是自己当了容器呢?”她望着记忆中那个与自己所知的白龙真相像,但年纪上却好似仅仅与自己同龄的王子,“有前世记忆的他肯定知道成为扎克那样的土著神并不想常人理解的那般光鲜才对,再加上信仰重塑灵魂的巨大副作用……虽然我不知道希空和千莲是怎样的人,但就白龙卿本人和阿真阿幻的行事风格来看的话,他们一定是不会首先牺牲自己的。”
“嗯,让自己处在安全位置是为了能将全部精力用来思考如何保护其他人……哥哥跟幻确实都很喜欢这种说法。”和音说,“但,琉希,你有注意到吗?他们往往只有最冷静清楚的时候才能言行一致——而一旦自己重视的谁正身处险境……”她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的手镯,“那两个笨蛋可就不管不顾了。”
“可……说难听点,爸爸只是祈暮前世捡、甚至可以说是强抢来的孩子……就算曾经关系有多要好,轮回转世后也不过是记忆里的陌生人……这真的值得他这样做吗?”
“嗯,值得——他一定是这样觉得的。”和音却无比肯定,“因为他实际上并没有对如今自己‘祈暮’的身份产生过认同……
“他恐怕将这视做赎罪。”
可被负罪感笼罩的却又何止祈暮一人。
——扎克留给自己的旧世界历史记忆中曾描述过土著神对一般凡人的影响,可在已经成为了土著神的凡人之间呢?
在后来的日子里,偶尔,渡的脑中会突然如此询问。
此前或许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又或者有,但那个诸神并立的母星时代先民们哪来得及将他们所见的一切研究透彻,便被灭世一般的天灾早早驱赶裹挟着、连行李都很难收拾地踏上背井离乡的路——而有些现象,如果错失了探寻的良机,就会成为隐秘的知识,从此以后便可能再不被人知晓了。
不过渡觉得,就算这是从未有人涉足的分野,结果无外乎存在于两种极端之间——一是彼此模因的影响被全部抵消,一是双方在不知不觉间会受到彼此远强于自身对其他凡人影响的影响。
“如果是前者还好说,可要是后者……”摆弄花草的手下意识地顿住。
我该庆幸那孩子是基诺吗?渡垂下眼帘。
毕竟不像自己的孩子们、也不像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的一些其他的人,他不会渴求我什么,不会强迫我什么,更不会对我产生越过兄弟亲情的欲望……
毕竟基诺是我的“兄长”,就算没有真正的血缘连系、就算如今已经轮回转世……
“却还是‘老样子’——真是的,”渡的嘴角泛起笑意,他抬起眼,望着面前含苞待放的花蕾,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摩挲它的轮廓,痴痴地傻笑出声,“昙花,他甚至知道我喜欢这种花!通体洁白又泛着些微的红色……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呢,老朋友!
“不过……”
或许知道才是理所当然的吧。心中却又泛起另一个声音。
毕竟自上一个自己跳湖死去之后,昙花、月亮、还有我,就渐渐地被人们有意识地视做一个整体了。
月神、优昙神……既然这具早已无法称之为人类的身体早在这几百万年间不知不觉的适应、又或者麻木了?以信仰为食,那我真的还是最初的卡利瑜癿那迦·伊寒神居·渡吗?
哈……答案是清晰可见的吧?最初被爸爸妈妈孕育生下的“我”早就死去化作泥土,而现在的“我”……现在这个继承了若-礼多琉灵魂与全部记忆后重生、又被月神信仰的种子当做孕育的苗床、经历了漫长折磨而终于得以……羽化的我……
基诺居然为了救已经被这样替换得不成样子、甚至那时连死生都尚不得知的我……
早已恢复如初的身体唯独留下了一处心病,无法抑制的愧疚让他凝望着弯曲着挺立的花苞出神,然而摩挲玩弄着的手指还在按着既定轨迹运行——直到它与曾经牢笼中孩子们嘲笑声中的幻影重叠……
“呃!”
手指触电般地从已经被蹂躏得错开缝来的可怜骨朵上弹开,而受到如此惯性影响,早已蹲麻的双腿也不听使唤地失了衡,带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突然陷入闪回的渡无助地后退着,想要捂住眼睛却又看到了自己的手。
——肮脏无比的手。
于是他狠狠地咬了下去,抱着把它咬碎吞下的决心。
混杂着泥土的血腥气瞬间在口腔中爆开,不断扭动试图复原的肉芽与足以断骨吸髓的利齿较劲,痛呼混杂着呜咽从喉咙里渗出,直到忘记了工作的肺脏被植物神经逼迫着唤醒——
“咳哈……!”他终于还是靠自己从闪回中恢复过来了。
把混杂了血水与口水的体液从脸上手上擦下甩去,他大口喘息着,把自己的脸埋进发抖的双膝,蜷缩了起来。
“他居然为了这么……肮脏的我!”
这样突发的自我厌弃已经不止一回。
自从得到了这座花园之后,自从知道了王子自愿成为了与自己一样的土著神容器之后,被斩断枷锁的那一剑劈开了名为麻木的自保之茧、时隔百万年再一次呼吸到新鲜空气的自我从那之后对如今的这个渡便只剩下了憎恨和嫌恶。
他恨自己近几百万年来木偶般的温驯,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最初的三位女儿,他恨自己明明一早觉查了空蝉的非分之想却还听之任之,他恨自己与同胞为敌;他恨自己死了又活,他恨自己的骄傲自负,他恨自己的优柔寡断……
他有时候甚至要忍不住去恨自己的出生——可唯独此,却是他万万恨不得的。
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他的诞生承载了多少困于轮回中不得解脱者的悲愿,是奇迹中的奇迹。
唯独他的诞生不属于他自己——它充满了爱与祝福。
可如果无法憎恨自己的诞生,无法恨自己的存在意义的话,渡却又感觉自己恨不起来了。
毕竟即使是这样的自己也是曾被爱着的……更不要说现在还与基诺相逢。
对啊,基诺……
兄长。
——那孩子依旧以此自居。
“所以绝对不能被察觉到……”渡于是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土灰准备将方才陷入闪回时造成的一地狼藉收拾干净,“毕竟他现在既是秭穰的继承人又是神明……可是很忙的,绝对不能让他产生多余的担心……嗯,哪怕是假装,我也要装出一副我很好的样子才……”
“……呃!果然在这,”突然,渡听见身后远些的地方传来了谁的窃窃私语,“基诺殿下到底为什么要在离宫的花园里养一个没阉割的男人?还浑身惨白,要是半夜见到还不得吓死个人!”
他于是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果然,隐隐约约看见了庭院立柱后隐藏着的侍女身影。
“……哎呀,你还不知道吗?”另一个声音传来,“听殿下讲,他是那天破秭穰城时候在那群仓皇逃窜月女的宫殿里发现的小子,据说还可能是那个不知逃到哪里去了的女王的孪生兄弟还是什么的,啊,虽然也有人猜说是不是这帮月女近亲繁殖到了现在变得只能生出男人了所以实际上他就是那个‘女王’啦……但因为城破那天殿下展露出的神威太过耀眼,所以被发现的时候这小子就已经被吓得精神错乱了呢!”
“噫——不过这就更说不通了啊,殿下干嘛要留一个青叶的人?明明其他的那些投降的啊,俘虏的啊,都被陛下杀了个干净。”
“笨。一个已经被吓傻了的废物小子除了当个宠物还能做到什么?而且留着他说不定还能把那帮月女的残党钓出来也说不定……再就是啊,刨除月女一脉相承的那个吓人的白,没看见他长得还挺好看?搞不好,殿下还就好这口……”
“嘘——这、这可不能乱讲的啊!现、现在的太阳神教可是明令禁止这种事情的,太阳神化身的基诺殿下肯定不会……!”
“哎呀,安啦安啦,只是个玩笑——殿下当然不会对那种缺乏阳光的异教徒感兴趣,毕竟他怕不是还没到开窍的年纪!啊哈,不过,你想不想试试?毕竟虽然,距离我们的小殿下长大还长着呢,但那个小子,既然能在那群生出男孩就会掐死的月女当中活下来,还长到这个年纪,那不管他到底是谁,他同族会对他做的都显而易见了吧?说不定啊,你走到他面前去,都不用说话,他就开始乖乖脱衣服了呢!”
“哈哈哈!这算什么啊,好恶心!不过还是算了吧,发现了可就惨了,毕竟比起不小心怀上月女的孩子,我还是更希望殿下……恶,糟糕,他是不是看过来了?”
“放心啦,他听不懂我们讲话的……呃……不过被这么一直盯着也确实晦气——咱们走远点……”
嘴毒的侍女于是跑开了。
渡望着她们消失的方向,下意识走到她们先前停留的位置,却没有再追。
“……其实、我已经能听懂了、基本上。”
不知过了多久,渡才磕磕绊绊地用如今的语言说——但显然,跑远的两人是听不见的。
看来……
他沮丧的垂下眼帘,却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所站立的地方,那些先前用心打理的花朵,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剪坏了大片。
——会不会消失掉会更好一些?
他想。
“……你已经能听懂他们说话了?”
是夜,摇动的灯火映出年幼王子那无法被惊讶掩住倦容的脸。
“嗯……只要在兄长大人和他们交谈时候多留心注意一下,慢慢地就能听懂了。”渡一副理所当然的轻松样子,说。
“慢慢地……可这才刚过了一年,而且我也根本没来得及教你……”王子尴尬地咧了咧嘴角,“该说你不愧是有着被扎克那家伙都佩服的语言天赋呢……唉,”他叹气,接着半开玩笑地,“要是能借我用用就好了,这样我就不至于在这辈子最开始的十几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差点被当做哑巴丢掉了。”
这让渡有些意外。
“诶?丢掉?!只是因为不会说话?”但接着,他意识到什么,“不过兄长大人这么聪明……学不会也只是因为不想学吧?”
“果、果然瞒不过你……确实……也许吧,”王子心虚地把眼睛撇向一边,“我一开始并没有想跟他们交流的想法,毕竟……扎克,那家伙应该都跟你讲了吧?我……以前的我一直都在一个轮回里面,出生、长大、死去,再睁眼,就又回到了亲生父母的怀里。这些带着体温的记忆每一次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所以其实……当索多玛杀死我爸妈,把我抢走的时候,我恨归恨,实际上却是没有多难过的……因为我知道……又或者麻木、甚至绝望了吧,”他垂下眼帘,“每当我和扎克一起死去之后,下次再睁开眼睛,我就又能见到爸妈了。可……”
王子顿住了。
“这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轮回真的打破了。”半晌,他闷声说。
青年无自觉地抽动了下眉头。
“兄长——”
“啊,渡,你不用道歉——这是好事,”王子制止了将要开口的渡,说——却依旧别着个头,没有看他,“我们的世界终于从一成不变的轮回里得救了,这是好事……我、我只是……我居然习惯了轮回——真没出息,对吧?”
“……。”
渡无言——但紧接着,觉得自己或许不该在这时沉默的他忙开口说:
“……可,虽然旧世界的父母可能真的再见不到了,但你现在还是有转生后的亲生父母在身边,不是么?亚里德他们……”
然而他的话语却被否定了。
“那才不是我爸妈。”王子居然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情绪也逐渐激烈起来,“子嗣对于那对满嘴谎言的男女而言只是上爬的道具,我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爸妈?!要不是现在这个年纪的我要是不能让他们满意、被抛弃了就根本无力在外界生存……如果不依附于他们便救不出你!我怎么可能会捏着鼻子装出一副听话的样子?!
“基诺、基诺!他们以为他们只是给我起了个名字,我就可以任凭他们摆布了吗?!想得美——我是风蘷迹!是卡利瑜癿那迦·迦尔基·贤!我的父母从始至终,也就只有风……!风……”
他卡壳了。
睁圆了的浅银灰色眼睛浸满了惊恐与不信,王子颤抖着,将视线一寸一寸地移进渡的眼中。
“渡……”他嗫嚅着,“我……我居然……不知道我爸妈的名字……?!
“这不可能!不——!”
王子崩溃的号哭起来。
是兄长残留的执念?或许不……
渡于是恍然。
悄悄地呼出一口气,他轻轻把少年人瘦削的肩膀揽进了怀中,用那双一点疤痕也无法留下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背。
“嗯,嗯,我都明白,我明白的——不过没关系,还有我在呢。”他说。
少年只顾着哭泣。
……果然还是算了吧。
望着如今纤细得如同花枝的少年,渡想。
虽然离开或许才是对他好,但眼前的这个孩子……
如同一开始的猜测——比起已逝的迦尔基·贤,他更像是一个有着外表一般年纪的小男孩。
不,倒不如说他本来就只是个孩子,恰好继承了白龙卿记忆与灵魂的孩子,只是因为父母造就的心病……转而向缥缈的前世寻求寄托。
既然这样的话,那就不该让他操心我的事情。渡蹙起眉头。
毕竟今天的话题,本来就是我故意挑起,好来确认他究竟是谁的——若这孩子的内里真是兄长本尊到还好说……
可基诺却只是基诺。
比起非议,他恐怕更无法承受我的离去。
所以——
“渡是不会离开兄长的,”渡开口许下承诺,“渡会一直待在兄长身边……嗯,一直——伊寒神居·若-礼多琉,我用这真名发誓。”
怀中颤巍巍啜泣着的纤瘦身躯一滞。
“为……什么……?!”少年缓缓抬起头来,被泪花湿润的红眼圈里满溢着的却是惊异与担忧,“真名……这么重要的东西……!”
“可兄长大人不也对渡这么发过誓吗,”渡却只是理所当然的笑着,“说自己永远不会变成坏人……什么的,而且也做到了——
“兄长大人可是成为了渡一直以来的指路明灯哦。所以,难得有了机会……
“渡想报答兄长。”
这绝非谎言。
卡利瑜癿那迦·迦尔基·贤……那位风夔迹在是个绝世的幻术家的同时,也有双善于谛听谎言的耳朵。
渡相信同样以那最初的白龙自居的王子能够识得其中的真意。
于是,他果然见到,少年一直以来故作成熟的伪装碎裂了。
他抑制不住地大咧开嘴,狠狠地,像是要融为一体一般地,将浑身埋进了青年的胸膛。号泣着,良久,才从几乎像要窒息了一般的抽泣中,传来了几乎要不成句子的断音:
“……我们……”
“嗯?”
“我们……一起逃走……好不好?”那孩子说,“等我……长大之后……能养活、自己……能保护、好……你……只靠我一个人……时候……
“我们逃走……去谁也不认识谁的地方……呜——”
短短几句话却让他上气不接下气。
渡只是垂眼望着少年。
“嗯,我答应你。”
……
不知过了多久,哭累了的祈暮睡着了。
望着终于卸下一身伪装,像个同龄少年般露出恬静睡颜的孩子,渡露出了悲哀而心痛的表情。
随后,他小心翼翼地抽身起来,又从枕头下摸出了事先写好的告别信,走到仍燃着蜡烛的桌边。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经历过什么,可,要等你长大的话,那就太慢了,基诺……
不,既然你讨厌这个名字,那从此我便唤你夔迹。渡想。
“不急着长大也没关系,我会尽快带你离开这里的。
“——不用担心,这次换我保护你。”
说着,他将信纸投入火中。
火苗一跃而起,贪婪地把那绞尽脑汁的文句吞吃了个干净。
可它却似乎妄想更多——于是,不知恬足的火焰借机进一步燎伤了正望着飞灰发呆的指尖。
渡被这吓了一跳,本能地将手指抽回,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化为火海的花园中。
“怎么……回事……?!”
玄奥晦涩的符文在滚滚浓烟中明灭,而在这些不知是血液还是颜料写就的回路尽头,金发的孩子正安静躺在正中的石台之上,好似在做一个甜美的梦。
“夔……迹?”
那绝不可能是在做梦——哪有人忍受得了如此高温?!
于是,渡不顾火舌跑上前去。
“夔迹!夔迹——兄长!”他呼唤着,终于来到少年的身边,便想将他抱在怀中摇晃,“醒一醒!兄长!这里……!”
话语戛然而止。
在那双瞪大了的眼瞳中,赫然映出了因方才摇晃才终于从乱发之下显映出的,血淋淋的伤口——少年纤细白净的脖颈被什么东西横着剖开了。
“这……!”
——“等等,这怎么可能?!”琉希与她的父亲近乎异口同声,“祈暮为什么会……和音你不是刚才还说太阳神是无法受伤的吗?!”
但这种事和音哪里晓得答案。
“这我也……”
“小子,你看上去似乎很意外?”这时,渡的背后传来了声音——毫无疑问,是现代语,“看来这小子确实是把我们白龙的机密对你倒了个干净。”
渡转过头去,看见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肥胖老者。
渡隐约记得自己应该是见过他,在自己刚被解救出来的时候——那时的他还没有现在这般肥胖,反倒是孔武有力,一看就知道是个暮年的英雄。
“……亚里德。”
“嚯,看起来你知道我是谁……不,你当然知道我是谁,不是吗,月女……青叶的小子。”那老头说,“你看起来很惊讶,无坚不摧的太阳神居然会被如此轻而易举的割喉——但其实这很简单。看见这里的法阵了吗。只需要区区三头羊羔就能从那魔女口中换得如此的力量!”
他张开双臂,狂喜道:
“神明!如此的伟力原来也只是人造!若不是那个魔女,我可能到死也只会在‘只有你们青叶得神垂青’的不甘中蒙着眼吧!但现在,我却要感谢你们为我提供了所有的理论依据——看看这把剑吧!”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剑,猛地一挥,指到了渡的鼻尖,然后,看见渡好似僵直了一般一动不动,便更加得意。
“我帮你们完成了最后的试验。”他说,“基诺,那个不孝子已经变回了凡人,而借他身体孵化出的太阳神之神力,现在就在这把剑中——我已同祂建立了血之契约,从此往后,这世界便归我白龙所有!”
渡只是看着他。
“那,也就是说,你已经不需要这孩子了是吗?”
片刻,见那老头没有再发癫下去的意思,渡便用他们的语言开口。
悬停在面前的剑尖颤了颤——那老头突然瞪圆了眼,好像蛮惊讶的。
但只觉心头一股无名火起的渡只是起身,把胸口还有起伏的少年横抱在怀中——现在的这孩子活像个年久失修的风箱,每呼吸一次,破开的喉咙便会呼噜呼噜地冒出血色的泡沫。
以如今的医学技术,恐怕以后他只能当个残废……不过,没伤到大血管,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渡想。
“现在太阳神夔迹的力量已经归你所有,那剩下的这个‘凡人’夔迹,既然你不需要了,我会带走他。”他说——并惊讶于自己的平静,“当然,除此之外我不会向你索求更多,最多最多,如果你要是愿意为这个没价值了的孩子施舍一些针线与烈酒,那就再好不过了。”
夔迹一定是能活下来的——不知是不是如今同为土著神的原因,渡能够比任何人都清晰的“感知”到这点。
亚里德说他夺了日神的力量……权柄,是,那把剑中确实有夔迹的“气味”。
但夔迹即使如此也还是可悲的日神夔迹——经信仰塑造,同灵魂绑定了的神格怎么可能说夺就夺?
试验……如果亚里德所说的试验只是这个的话,那很遗憾,我的孩子们不是没有完成。
夺取神格——百万年间她们对我试验过许多次,偶尔,分离下了一些像是回事的,被她们对外称作圣物的东西……但事实上却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证明就是如今的自己体内依旧存在着那个优昙月神……
对,月神若-礼多琉。
……只是,现在这里还是先顺着他的意思讲吧。渡想——他感觉自己的头脑久违地活络了起来。
先顺着他的意思讲,让他以为他的儿子彻底没了利用价值……
这样我就可以带夔迹离开了。
可对面的老头只是在那干吹胡子瞪眼,借着火光与纯血莉莉丝的敏锐视觉,渡甚至能清楚的看见他鼻尖上渗出的汗滴。
——也是难为他这个老头子了,一把年纪还要待在火场。渡想。
于是,出于不耐烦,以及对老年人些许的怜悯,渡打算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对峙。
他错开剑锋,向前迈出一步——
“抓住他。”那老头突然说。
他在对谁说话?
渡觉得莫名,明明这里的人在火烧起来的时候就逃了个干净……
可现实却已经不容他纳闷了——一道毫不讲理的蛮力突然从背后袭击了渡,当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按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这是……召唤法?!亦或是式神的契约……!
渡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
在我浑噩度日的这百万年间,原来都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吗?!
“该死……!”灵力抑制器那熟悉且令人生厌的触感久违地再次攀附上脖颈,再度失去灵力依仗的渡试图反抗起身,可压在自己身上的那活物却重得像尊石像,任他怎么挣扎都无动于衷。
这时,他的余光瞥见前方的地上有活物在动。
“夔迹……!”
原来被自己抱怀中的少年也因方才的冲击一并摔在地上,倒在他生父的脚前,似乎是终于取回了些许的意识,痛苦地睁开眼望着渡,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亚里德——!!”于是渡替他质问,“你这是要做什么?!太阳神的力量不是已经被你拿到手里了吗?!夔迹……这个被你叫做基诺的孩子现在对你而言已经毫无价值了,为什么你不让我带他走?!从今往后我会和他一起彻底消失在你面前,至于你担心的秭穰也好,信仰也好……已经是你的东西的我决不会动你!
“你现在已经获得了整个世界,你还有什么不满的?!作为一个父亲,就算你对他真的毫无感情……你难道就不能在最后满足一下他的愿望吗?!不论是上战场还是神事……还有成为信仰的容器,这种连大人都未必受得住的事……甚至最后还被你收割了力量——这些年他可是一直都在乖乖的听从你的安排啊!?”
可那老头只是冷眼看着。
“听从?乖?我怎么不觉得这样的描述能和这个不肖子相符?!”他居高临下地,甚至泄愤一样地踏在无声痛呼的少年的背上,“他要是真的像你说的那般听话懂事,你这个被锁在旧秭穰深宫中的王弟怎么活得下来?”
“什……?!”渡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讲。
但老头只当是渡因“身份暴露”而发愣。
“现在再想像过去那样装疯卖傻已经晚了,小子。”他上前,艰难的蹲下肥胖的身子来抓渡散开的长发,“和那个逃跑了的连翘长了同一张脸的男人——你是那个胆小鬼傀儡女王的双胞胎弟弟,在王宫攻陷的最后一刻被她当做了替死鬼!傀儡的傀儡,真可悲,不是么?直到这里基诺确实还算是个诚实的好孩子,可之后呢,他怎么做的?他把你养了起来!却跟我报告说已经把你处理妥善了!你听听,妥善!这他妈叫妥善!”
他狠狠地把渡的头掼在石板地上,像是想要碾碎——但很快,他蹲累了,便撒手起来喘气。
“……不过你还活着倒也确实让我省了不少事。”他说,但视线不再看向正恶狠狠盯着他的渡,而是之上压制住渡的活物,“明天一早,告诉外面的人,说昨夜闹了刺客,王子基诺被刺杀了——人当即被抓住了,身份是……哈,‘青叶的女王’,如何?”
“陛下高明。”压在背上的活物竟有着女性化的嗓音,“但……到时候陛下您不出面吗?”
“我?我出什么面?”年老的夺位者只是嗤笑着,举起剑,侧过身去,投以迷醉的眼神,“好不容易才把神明的力量握在手里,我可得好好宝贝几天——你就说我是因为丧子,悲痛过度罢。”
“明白——民众一定会因为陛下是这样好的一位父亲而感动的。”
“当然,他们会的。”他说,才终于看回渡——带着得胜者居高临下的怜悯。
“你可别很我,小子。毕竟如果基诺……我是说我最心爱的那个孩子,他没有染上你们父辈故意散播的瘴气的话,现在应该也是你们姐弟这般的年纪吧?
“要恨,就恨你生在了青叶,又摊上了那样软弱无能的王姊罢。”
说罢,那老头摇摇头,把剑收在鞘中准备转身离去——却又不得不再次驻足。
因为那金发的孩子拼尽了力气扯住了他的脚。
可悲的王子从一开始就因为挑断了脚筋而丧失了逃跑的能力,又因为失血过多,脱了力,只能如烂布般在地面上匍匐。
可即便如此,年幼的他还是努力地攀上了生父的小腿,好似行将溺死的人;干涸的嘴唇翕动着,却因为重要的声带开了个窟窿,变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这是在求情吗?向他那心狠手辣的父亲?
渡不得而知。
那老人也突然大张着同样浅银灰色的眼沉默了。
没人知道他在那片刻的沉默中思索了些什么——然后,他一脚将少年踢回地面,手再次伸向佩剑,抽出的却并非先前那柄。
“险些把你给忘了。”
“——!”
只听得锵地一声,少年被直入胸膛的利刃钉在了地上。
起先他还能挣扎着抽搐几下,但很快,便终于彻底没了声息。
——他死了。
“不……”
被压制住的渡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又一次。
是了,又一次——那双即便失去生机还在汩汩流泪的灰眼睛如同一柄锋利的手术刀,将藏匿在记忆深处的结痂生生撬开。
于是,曾经少年时以为遗忘了的惨剧再一次在眼前闪回。
“不——!!!”他开始嚎啕恸哭,甚至,一时慑住了在场的另两人——直到终于发现离宫起火的散漫卫兵姗姗来迟。
但这一次,不再是少年的他没法像曾经那样忘记了。
毕竟,就算再怎么逃避现实,夔迹终究是死在了若-礼多琉的面前。
他已无力改写这既定的命运。
……
基诺的死讯很快传遍了秭穰各地。
人们为这位悲剧王子如此短暂的一生叹息扼腕的同时,却似乎对一并传来的另一则流言更感兴趣——那个刺杀了王子的刺客,也就是曾经秭穰的旧主似乎是个男人,甚至,直到行刺的前一刻,都没有人察觉到他事实上就藏匿在王子的离宫。
这种缺乏证据却又好像言之凿凿的,注定不会记载在历史中的奇闻野史向来比用词严谨的讣告更有吸引力。
于是表面悲伤的人们私底下炸开了锅,风言风语甚至越过了阴冷牢狱高耸的墙,来到了当事者渡的耳中。
但他对此无动于衷——倒不如说,自那一晚之后,他又仿佛退行回到了与祈暮相遇前的状态。
那年老的夺位者似乎有意要让传言发酵,又或是,根本只是在醉心于自己的成果,因而,早已板上钉钉的,对渡的处刑迟迟没有下达。
这倒便宜了狱卒——知道外面流言正是那空穴来风的他们在最开始的半个月里时常用“女王”的名号讽刺嘲笑,又仗着渡的身份绝无人敢出手袒护,以及意外发现的、他具有的强大恢复力,便恣意施加私刑。
但现在,他们似乎也早厌了——毕竟一个不会哀声求饶的,好像内里早已先躯壳死去的肉块属实无趣。
于是,从不知哪天起,他们除了常规供应食水之外便在懒得搭理渡,最多,只是见他又滴水未进,怕人就这么在行刑前死在自己手上而大骂几声。
——他们实在是多心了,就算不吃不喝,我也无法轻易死去。唯有这时,空白的脑内才会间或转动一下,像忘上发条的时钟。
而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那些狱卒终于再一次踏进了充斥着霉味的渡的房间。
望着领头者不知在说些什么的脸,渡恍然。
终于到时候了。
时隔数百万年,渡又一次在大庭广众下现了真身——只是与曾经的光鲜不同,刑场之下窃窃私语的人们投来的视线只有好奇、嘲弄与愤恨。
但那又如何?
一旁的审判者正在当众宣读他的“罪状”——
意图刺杀王子与国王、同异端交易、引诱他人堕落、着女装、不正当的同性之间行为、性别倒错……
这些到底哪点和自己相关了?
因实在好奇才打起精神倾听的渡觉得好笑——于是他便也很爽快地笑出了声。
“……你可认罪?”挂不住面子的审判者强装镇定。
渡看着他,稍稍偏了偏头——临时决定要让这场审判变得有趣些。
“没犯过的罪叫我如何认?”他于是说。
人群低声地爆发了议论。
渡觉得这议论声有些刺耳,便不禁挑了挑眉。
……啊,是了,我的声音到确实不像个刻板印象的“男人”——唯独这点还真是抱歉啊。
而这时,愈发挂不住面子的审判者也喝了一声肃静,然后,从鸦雀无声的人群身上找回些许体面的他清了清嗓子:
“拒不认罪……好吧,那这最后一项罪名——月亮王朝……青叶氏的女王、假借异端神名义在地面上释放瘟疫的女巫——这是你,对吧!”
可渡那双泛着空洞笑意的红眼睛却把他看毛了。
体面的先生忍不住发起抖来,却又拼了命的控制着,好不让桌子上的墨瓶也连带着抖起来。
好在渡还是很体谅这位先生的压力的,便赶在他慌张开口前出了声:
“如果您对性别没有过分的较真,我会更高兴的,先生。”他说,然后视线扫过人群,假装不经意地在某个有着与自己完全相同红色眼睛,却留有乌黑长发的少女身上停留几秒,扬声道,“没错,我是秭穰人的王,是与恶魔为敌者,是奇迹之星,也是戕害同胞者……是最后的牧羊人!我正是同时掌握了日月双神真名的,月神在地上行走的化身!
“如同先我一步死去的王子基诺——我是他毫无血缘、却要比亲兄弟更为亲切的、他倒影的弟兄!我的言行即是月神的言行,我的意志即为月神之意志!
“凡是追随我的,我将赐予他们永恒的胜利;凡是崇拜我的,我将赠予他们恒久的幸福——至于同我作约定的,凡是信守诺言的都将繁荣,但若背信弃义,那我必将使他一败涂地!
“因为我是这地上恒久唯一的王!”
好似情绪宣泄一般的演讲结束,渡却没有收获往昔那般的崇拜欢呼——人们黑压压的沉默着,提溜着眼睛看着台上纯白的青年,先前的审视也好蔑视也好全都荡然无存。
他们被慑住了——毕竟在此之前,他们恐怕还未曾见过死到临头还能如此信口开河的。
“……真傲慢。”半晌,渡听见审判者压着嗓子开口了——这一次他是气得发抖,“好吧,既然你亲口承认你是秭穰人的王,那这便是你的罪名——你不是说你是月神异端的代言人吗?在断气之前乞求你的神来把你从刑架上救下来罢!”
最终,渡被判决以最残酷折磨的死法——钉在高耸的木桩上,在众目睽睽中受日晒风吹雨淋而死。
……倒有几分像是旧世界传说中的圣子受刑——只是,我甚至都不需要等到三日后复活。当钉子生生打入四肢的时候,他还在自嘲地想。
可当人们把桩子立起来,让车载着他游行示众的时候,渡却意识到了为什么这会被称作最残酷的刑罚——只因其不可抑制的剧痛以及痉挛着触不到地面的窒息感。
杀死犯人的正是犯人自身的体重,可渡不仅是身体轻盈的幻龙族,却也是一度溺死却又复生的不老不死。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没有人比他会更合适这种折磨了。
——这难道也是那个亚里德口中了解土著神秘辛的魔女的杰作吗?!
毫无理由地,在车轮颠簸造就的痛苦中,他想。
至于游行之后,失去临刑前自若模样的渡在桩子上哀嚎了三天两夜,底下看热闹的人们便也嘲笑了他三天;承受不住对窒息创伤一般恐惧的他向看守乞求麻醉的药酒、或是帮他尽早解脱,但他们只是嬉笑着往他的脚上挂砝码。
“你不是说你是月神的代行者吗?让他救你吧!”他们说。
“……真蠢,明明一开始爽快认了罪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青叶……那些堕落腐朽的月女不值得您这么做。”血瞳却有着一头黑发的不起眼少女则是操着一口无人听懂的“方言”,“……不过,还是谢谢了……以及抱歉,那天太乱,明明是我筹划许久的、能救您自由的机会……我却叫那叛徒白龙的儿子抢了先……
“我真没用,就连现在也是……总是找不到救您的办法!
“……所以,还是永别吧,我悲哀的祖先……以及父亲。”
连翘——那个唯一会对自己流露出悲悯表情的女孩从此消失在了夕阳的余晖中。
渡只能在不变的痛苦中迎来第三个夜晚。
可终于绝望放弃、准备听天由命的他却遇见了个心软的老守夜人。
或许是因为他有着不为人知的月神信仰,又或者,看着眼前痛苦呻吟着却怎地也无法死去的年轻人起了恻隐之心,他盘坐在地上,叹息着,迟疑着,犹豫着,然后,拾起了他那柄或许是为了防范野兽的猎叉。
“……我家的臭小子也和你差不多年纪。”他说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猎叉刺入了渡的心脏。
“——月神在上,请您将这孩子接引到您的国中吧。”
于是,等到渡再次恢复意识,他发现自己被弃在了乱葬岗中。
他茫然地倒在散发着臭气的土堆之上,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发呆。
黏腻的水声同咀嚼声一直在耳边环绕,就好像恼人的蚊蝇,可渐渐地,身体却传来剧痛。
渡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正被一头落单了的野狼啃食。
……真是头大意的狼,在进食前居然忘了咬断猎物的喉管……啊,差点忘了。
恰好搭在脖颈附近的左手不动声色地触碰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干净,完好,甚至据说极为昂贵的灵力抑制器也没了踪影。
……是啊,如果是我的话,恐怕除非是被吃的太干净……甚至是整个煮熟了,否则,被咬断脖子也是没有意义的。
于是,他趁在可怜孤狼反应过来之前,猛地伸手扭断了它的脖子,然后,在身体恢复的差不多能坐起来剥皮的时候,有些意外地注视着能在人手、骸骨、以及龙爪间自如变化的右手发了好一会儿的愣。
但先前不知名老者最后的祈祷还在耳畔回响……
少年的死去还在让他耿耿于怀。
——或许自己还不可以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死”了。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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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些稀奇古怪的人名地名】
1.基诺/祈暮:Ginoc,造语,以诺(Enoch)+上古汉语“祈暮(拟音/ɡɯl maːɡs/)”+日文“祈暮(inoku)”;以诺,圣经中亚当的七世孙,被邀与神同行而规避了死亡的第一人(真的不是老了之后走丢神隐,孩子们到最后也没能找到他吗)。
2.亚里德:Jared,雅列,圣经中以诺之父
3.连翘:双子叶植物纲、捩花目、木犀科、连翘属落叶灌木,可入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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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纯渡视角最难写的一章……
作为从头至尾的利用道具、被保护者以及牺牲品(并且与时代绝缘数百万年),渡所知的情报少之又少
但好在,还是写出来了
之后回忆篇全结束了可能会有增补视角罢
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