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 私信 归档 搜索

晓月夜きつか

查看更多 查看更多

【主游戏王ARC-V】向着乐园……Episode 52.蜜柑

目录

前篇

Episode 52.蜜柑

渡是被嘈杂的环境音吵醒的。

猛地睁开眼睛,他却发现有一双圆溜溜的金色大眼睛正在自己上方不到一尺的地方盯着自己看。

“……?!”

“哇啊!”

渡被这双眼睛吓了一跳——而对方似乎也被突然醒来的渡吓得不轻。

因此,趁着面前人惊讶后仰的间隙,渡连忙起身,撑起身子退缩了几寸——这才看清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是一个看起来像是比自己小三四百岁(实际一定更多),脸上手上画有不明意义的白色油彩花纹的红发少女。

“……Ma-Nah?(你是?)”渡下意识地问道——却在古通用语脱口而出的瞬间意识到,对方恐怕听不懂自己的话。

可眨巴着眼睛发出简短疑惑音的少女却没有给渡改口的机会。

“啊!真的像摩叱利说的那样,你的眼睛是红色的哎!”她惊呼着,不顾渡的躲闪再一次凑上前来,“好漂亮!还有白色的花纹在里面!啊啊——真好啊!这里可从来没人有过这样的眼睛!这么漂亮的眼睛到底是怎么样才能生出来的啊?!”

“这……”连珠炮一样的话语把本就有些头脑发白的渡问的更是茫然,无处安放的视线顺着少女那炙热的双眼一路向下,打量着,沿着白油彩预先画好的路径,经过那裸露在外的、健康美丽的小麦色臂膀,最终落在了她右腕上那个闪闪发光的银质手镯上——那上面镶嵌着的紫色水晶没来由地让渡觉得眼熟。

于是浑浑噩噩的手便径直把少女的手腕抓到面前想要仔细端详……

却没想到巴掌却更快地印在了脸上。

“呀——!”少女似乎是被渡突然的行径吓坏了,本能地给了一耳光之后就像是鹿一样警觉地挣开渡的手跳开来去——直到看见被打了一巴掌的渡迟迟没能把头转回来才开始考虑是不是自己反应过敏了。

“那、那个……”她小心翼翼地再一次凑上前来,“你……还好吧……?”

“嘶……”好不容易才从锣鼓齐鸣一样的混沌中回过神来的渡这下总算是清醒了。

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揉着几乎已经没了知觉的半张脸,半晌却只来得及比了个大拇指出来。

“打的好。”他说。

“诶?”

但渡根本没有作解释的想法。

“比起这个……”他一边打量着周遭和少女,分析着,一边径直说了下去,“现代语、根本看不出是什么装潢风格的……房间?以及你这身……呃……光是看着都觉得冷的打扮——我……被摩叱利带到地上了,是吗?”

这样几乎是肯定句式的询问反倒是把少女整不会了。

“这……”

不知为何让渡觉得有些怀念的金色眼瞳忽闪着,少女绞尽脑汁地想要组织起顺畅的语句——却先被看不下去的渡哭笑不得地制止了。

“……算了,实在答不上不说也好——怪我一上来问得太急了。”他说,“那……先说一些简单的——你是谁?”

“我……”

“她叫蜜柑,”少女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伴随着房间另一头门帘叮叮当当掀起的声音,一个有些耳熟、却又比记忆中沧桑太多的男声却从嘈杂的背景音中脱颖而出,“是我和‘流星’……也就是真榊之女、你的侄女星雨姬唯一存活下来的小女儿。”

于是渡循声望去。

他看见那个不敢与自己对视的龙角少年正缓缓地将一位独眼断腿的男性搀扶进来。

伤痕累累的木杖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地面,渡甚至险些没能将面前这个饱经磨难的男人与记忆中的谁对上号。

“你是……六分仪?!”他试探着,问。

早已寻觅不到昔日神采飞扬模样的浑浊眼珠中忽地有情绪流过。

“……自同胞一个个离我而去,我不再听到这个名字已有许多年。”曾经火焰般的红发如今只剩余烬,男人叹息着,伸手摸了摸搀着他的少年、与见自己过来后便跑去把椅子搬来的女儿的头,“现在的这群孩子们……只知道‘大爹’,从他们爷爷的爷爷时候开始就已经是‘大爹’了。”

“……你老了好多。”渡说,“我本以为……我们这些……来自旧世界的,不会再有衰老这个概念了。”

“但那时,即便是最长寿的,在战火中也苟活不到一百万岁。”缓缓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说,“倒是你……还是当初那个把什么看得都比自己命重要的毛头小子模样。”

“呃……你还在生我那时候的气?”

“生气?呵……都这么多年了,那还有什么意义?”男人却说——他叹息着,眨了眨眼睛,之后伸出一只手,重重地落在了青年的肩膀上,一下、又一下。

“你的事,我都已听摩叱利说过……我也已经好好教训过他了。我很感谢,你救了这小子的命,如果没有你的话,这臭小子别说拿回治的遗骨、他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

“莉林——那混帐婆娘一生坏事做尽,唯独这次……她是做了件好事——她做得好……她做得好啊……!”他说着,颤抖得好像用了浑身的力气,“你不该结束在那个年纪的……你不该结束在那个年纪的……!”

“六分仪……”看着眼前挚友的模样,渡蓦地鼻头一酸,连耳朵也耷拉了下来。

“……抱歉。”他说——他除了这样空洞的道歉之外,再想不出任何补偿这位朋友的办法。

所以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说着。

“抱歉……”

就这么沉浸在感伤之中,一旁站着的两个小辈怎么也插不上话。

但久了,或许是受够了这种过于悲伤的气氛,那个被六分仪叫做蜜柑的金瞳少女终于是沉不住气了。

“欸?等一下,爹爹!”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对的少女急切地插到了二人中间,“你你你刚刚说娘是他的侄女来着?!”

“……是这样的,蜜柑。”六分仪因此抬眼看向自己的女儿,“就像我对你从小讲的那样,你的外祖父曾是这世上最伟大的莉莉丝王……而你眼前的这位,正是他最年幼的王弟,也是带领人们战胜了霸占你外祖父尸身为非作歹的恶神,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来的那一位、我们亚当与莉莉丝共同的领袖。”

可少女的表情却越来越糟了。

“那、那这么说的话他、他他他他他不就是我的小爷爷了……?!”她好像很是崩溃地左右交替着跺脚,“啊啊啊——怎么会是这样啊!明明他长得那么好看,眼睛也是那么漂亮!我本来还想要他做我的丈夫来着呢!”

屋外的人声一如既往的嘈杂,好像在忙着搬运什么东西。

渡本来见自己的挚友,还有一旁尽可能藏得不要让自己看见的摩叱利都没反应,便也就跟着没有把少女的话当回事——直到迟钝的大脑后知后觉地把她的话语转换成自己更熟悉的古语……

“……啊?!”没有去想此情此景是否有些似曾相识,本以为得知了自己死而复生后便再也不会被别的什么事情冲击到的渡扯着方才昏迷时盖在身上薄被单便往身后的墙角躲。

再加上想起醒来时自己与对方确实正处在某种远远小于正常社交距离的……

“虽、虽然我确、确实和扎……我是说真榊没有血缘……但、但你也不能乱来啊!我、我我我可是已、已经有了一个女儿的……!”

已经不敢想自己失去意识的期间有没有被对方做什么的渡已经吓到口不择言了——但紧接着,他就更慌了——因为面前这位少女本来已经失望了的眼睛居然因为自己的话语而再一次亮了起来。

而这也使自一开始脸上便没有过大情绪波动的六分仪露出了惊讶的模样。

“你和真榊不是亲兄弟?”他问。

心里嗡地一沉,渡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说漏嘴了。

“我……嗯。”眼神四处闪躲,意识到已经掩饰不了的渡长叹出一口气,只能点头承认——却也不忘警惕地瞪一眼少女,“我其实是养子——最早的时候人们想找还是能找到记录的,但后来,自从真榊有打算把我当作他的继承人开始……应该是为了更稳妥点吧,瑞伯、也就是黑牙就把我是养子的事情从网路上全部清除了。”

“……这样吗。”六分仪听罢露出了有些古怪的表情——但很快也释然了,“那迦居然会收养……不过这样就能解释的通了,”他喃喃自语般地念叨着,“怪不得……怪不得……”

念着,屋内的四人又沉默了下来。

屋外的人们依旧是嘈杂着,其中还间或夹杂着驼兽的鸣叫。

因此,并没有沉默太久,实在按耐不住好奇的渡便问六分仪说:

“说起来……外面好像很热闹——他们在做什么?”

不问倒还好,这一问,渡看见挚友和那名叫蜜柑的少女一齐将视线投向了旁边自进屋起就在极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摩叱利。

“……啊。”渡感觉自己好像多少猜到了原因。

六分仪叹了口气。

“孩子们正在收拾行李。”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拍打一副露出闯祸表情的少年,之后却又作罢,“摩叱利,这小子不仅从莉林手里抢回了治的遗骨……他居然还把你给带了回来——即便是有流星留下来的结界,我们最好也得转移到其他的地方去。”

“这样啊……抱歉。”

可六分仪的表情却阴了下来。

“你道歉做什么——就算没有这种事,我们在这也住不长久,这不是你的错。”他吃力地撑着木杖站起身来,在摩叱利小心的搀扶下向门口的方向蹒跚几步,重复着,“是啊,这不是你的错,青叶……这不是你的错!

“让我们的这个世界走进如今这样的死路中去……这一切都要怪当年那些人曲解了你的意思……!

“那些庸人曲解了你的意思,还逼你娶你的嫂子……?!要不是他们的话,你怎么可能会……!

“……这都是他们的错,你是无辜的!”

他好象是要将这百万年来积攒的悔恨一齐发泄出来一般地说着,木杖在手中发抖,脸涨红得几乎要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而后,却又沉默着垂下头去,半晌才喃喃地:

“……这也要怪我。”他叹气,眼睛里面亮闪闪的好像有什么在涌动,“如果当年没有逼你接受现实,之后又怎么会……”

之后的几个字渡就听的不是太清了——唯一知道的,只有自己的挚友背过身去,似乎是抬手蹭了蹭眼睛。

一种根本无法用语言表述的难过感在渡的心底蔓延……

不知到底要怎么回应对方的他沉默了。

他也只敢沉默。

……

那之后,渡跟随六分仪的部落进行了漫长的流浪。

他就像昔日那些与土人同在的同胞那般,在地面上亲眼亲身地见证了人们的苦难——

“他们,把我们囚禁在了大地上,像是观赏动物一般地饲养和驱赶我们……又自比神明,或是牧羊人,有时甚至会故意制造灾祸来看我们挣扎取乐。”六分仪回忆着,叹息说,“像我们这些有办法绕过他们视线的‘野人’还算好的……那些被他们抓住饲养,终生困在他们打造的‘模范’中的孩子们才最是可怜——他们甚至要求那些孩子每年进行人祭!”

“人祭……?!”

“是的,”摩叱利说——曾在浮空岛上没能进行下去的话题如今得以延续,“他们每年都会在地面上挑选成百上千的年轻人,以‘侍奉神明’之类冠冕堂皇的借口带到天上去……却从没见过有人活着从那岛上下来过。

“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对那些被带走的人做了什么,唯一知道的,只有浮空岛驶过之后偶尔遗留的大量垃圾中有时会混杂着一些头盖骨……之类的东西。”

“头盖骨?!”

那日地下室的所见在脑内闪回。

渡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是漏跳了一拍,伴随着这样难受的心悸感,某种可怕的猜想也浮现于脑海。

“是啊……”而摩叱利则是吃力地点头,“所以我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传说,天上的人会不会是把那些人吃掉了……什么的,”

但也说不定是做实验……!甚至未必是活体……

渡本能地想要为同胞开脱——毕竟人体实验听上去再怎么不人道,也要比食人这种禁忌要来得平和得多。

“他、他们可都是从文明世界过来的人!怎么会做出那种同类相食的事……”可说着,渡自己却也闭上了嘴。

脑内不知怎地闪过了一帧画面——严冬、暴雪,寻着烟姗姗来迟的开拓者们赶到时,看见的是麻木地蜷缩在同胞骸骨中的人。

同类不相食……他们当真有这条底线吗?

渡不知道。

“……同类?他们不可能当我们是同类的。”摩叱利口中发出短促的呵声,“不信的话……”

“不信……的话?”

少年抬起头——那双银灰色的眼睛中便映出了渡惊惶的模样。

“……渡先生,”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接下来的话对他而言也极具心理压力,“你……在天上的时候,为了学会我们的语言……曾给我看过一套‘类羊魔物毛皮’的家具,对吧?”

他问——一个看似无比突兀的问题。

头脑却嗡地一声炸开。

有什么在变成现实——但抱着最后一点或有还无的希望……又或是幻想,渡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就是证据。”

寒意自背后一路窜至头顶。

——怪不得。一直萦绕在心中的困惑得以解开。

渡这下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摩叱利会抗拒浮空岛上那些烹饪得看不出原本形状的肉食。

那,从未对食物产生过任何疑心的自己是不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腹中一阵翻江倒海,渡于是不顾篷车还在漆黑的山谷间行进,便连滚带爬地冲出去摔在地上,拖着似乎被那一瞬的冲击扭伤了的左踝,靠在路旁一颗不知名的树下,几乎要将自己的胃整个呕出。

而后,他好不容易才被慌忙停车的人们寻回,连搀带架地扶回了车上。

或许是受了惊吓,也或许是山间的气候过于湿冷,即便如今的人造人身体很快将慌乱间的磕碰伤修复,渡还是陷入了持续的高烧之中。

令人惊骇的温度据说持续了三个昼夜,期间无数的梦魇与冤魂呼号着想要将他吞噬。

可正挣扎哭喊时,不知何处却传来了一段奇妙的旋律,既温柔又勇敢,又好像散发着什么温暖却不会灼伤自己的光,像结界一般将那些噩梦抵挡在了外面。

这是一种从未体验过,却莫名有种怀念的感受,就像是记忆中只存在于幼年时候母亲的怀抱——于是渡在旋律中渐渐陷入了安睡,变得不再记得先前噩梦的形状。

等到从一种久违了的沉眠中悠悠转醒,渡这才发现那个至今都毫不气馁地追求自己的少女蜜柑正守在自己身旁,顶着一双大大的黑眼圈傻笑。

“你终于醒了。”她似乎终于松了口气——可嗓子却不知怎么哑了,“不要害怕,从今往后蜜柑我会保护你的!”

“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所以,请不要再因为那些人的行为责怪自己了。”她说,“我会和你一起,不管从今往后你是想要弥补也好……又或者是干脆逃走也好……蜜柑都会跟着你的!”

“……诶?”

后来,渡才知道,继承了外祖母零伊六分之一圣女力量的蜜柑……这个只继承了共鸣之力的傻丫头除了歌唱外想不出任何能与他人精神同频的方式,于是为了能够安抚自己因被打击而混乱的精神,她居然硬是守在自己身边唱了三天三夜的摇篮曲!

“不过因为是要进入梦里嘛……就难免看到了你的记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脸颊,“结果因为它实在太精彩了……还能看见外公外婆,还有小时候的娘……等回过神来……诶嘿嘿……才发现已经不小心从头看到尾了。

“啊,不过不过!作为赔礼道歉!蜜柑会把蜜柑的过去!全部!都讲给你听的!如果不够的话还可以加上娘的那些故事!蜜柑都会告诉你——这样我俩就能扯平了!”她说。

“啊、嗯……”甚至来不及问对方嗓子有没有大碍,刚刚烧退还有些发懵的渡就这么被少女拉着,听她讲了一大串的故事——

曾经,渡在意识中断前瞥见的,旧世界被生长的大树撕碎一事其实并非幻觉。

当初那些已经被判定做死亡了的,再也找寻不到踪迹的昔日同伴们其实是失散到了其他的世界中——失去了旧世界几乎所有造物的他们被分散在了原始星球的各个角落,又被善良的土著搭救,就这样在新世界中扎下根来。

人们花了千年的时光与土著融合,学会了他们的语言,又将知识作为答谢教授给他们——一个庞大辉煌的魔导帝国便以一种正常原生文明所无法企及的速度拔地而起。

之后又过了千年,帝国之母,圣占术姬塔罗特·蕾因为辛劳过度去世,可就“到底谁才是圣占术姬的继承者”一事,人们却发生了争执。

悲剧由此而生。

因为意见相左,曾经形影不离的双生子——黑龙子那述与赤龙子天乐反目成仇,他们借着各自的威望召集了几乎半个国家的追随者,拥立起各自的新王,挑起了新世界的第一场战争。

惨烈的战斗持续了上千个昼夜,枉死的尸骸堆积得比山还要高,鲜血甚至将大地淹没……

之后,不忍心再这么同胞相残的那述主动选择了投降。

可杀红了眼的天乐却把跟随那述投降的人,连同那个继承了圣占术姬血脉的幼王一起坑杀,甚至还要将自己的孪生哥哥处死——好不容易才在同僚的劝说下忆起兄弟旧情,让了步,改做将其永久放逐。

但即使是这样的结果,也并非是二人共同的小妹星雨姬所期望的。

因此,在长兄被放逐的当天,她不顾一切地撞开了拦路的卫兵,纵身,追随着那述消失的身影跃入了门扉。

当时年少的她想法其实简单得很——她只是想要让哥哥们和好如初而已。

可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陌生蛮荒的世界。

操着耳熟却奇怪语言的人们将自己救起,但那之中却根本没有长兄的身影。

直到某个幼年时候曾一起玩耍过的赤发亚当认出了自己,可怜的龙女公主这才知道,那一跃居然穿越了时空,让自己来到了另一个陷入停滞、好像就要这么步入死亡的平行世界。

她曾试图在这个世界中找寻长兄的踪迹,便与那赤发碧眼的亚当结伴踏遍了整个世界,甚至飞上空岛,试图向自己许久不见的、据说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的姑妈打听任何有用的消息。

可她的一切努力、她的所见所闻带来的,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她于是拒绝了姑妈的挽留,与那时已成为她丈夫的亚当一同回到了地面,试图用自己的所知来拯救这片僵死了数百万年的大地——却遭到了千方百计的阻挠。

一砖一瓦搭建起的城市转眼间夷为平地,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去不回,就连自己值得骄傲的孩子们也……

她不理解姑妈到底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狠毒。

终于,在最后倾尽心血培养起的,摩叱利的父母亲也因抗争命运死去时,龙女一病不起。

她就这么病死了——这个既没能修补起哥哥们之间嫌隙、也没能拯救眼前文明的异乡人即便对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有再多的不甘、她纵使对爱人与尚不懂事的小女儿有着百般不舍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弥留之际流着泪,恳求爱人至少能够让自己永远陪伴在父亲的身旁。

她或许没有想到,她万般留恋的小女儿也是命途多舛——一次本以为很快就会过去的感冒因为缺医少药而在身体里掀起风暴,女孩幼小的烛光曾一度摇曳着几近熄灭。

绝望中,六分仪抱着几乎不再有心跳的蜜柑来到了柊眠木下,流着泪对葬在此处的星雨道歉,却不知怎地唤醒了树中沉睡的灵魂,代女儿同她签下凭依的契约——这便是蜜柑,这位初代诗之圣女右腕上手镯的来历。

“爹爹把我的灵魂和这个手镯连在了一起……这才锁住了我的命。”蜜柑垂下眼帘——只有谈及此事时,她那开朗的模样才会短暂地染上忧郁的颜色,“但……我知道,就算是这样,我也不太可能活很久很久……嗯,别说是赶上爹爹了,说不定我都活不过摩叱利呢!所以,我才想着要赶紧找到一个好男人嫁了,然后……怎么说也要生个能健康长大的孩子!这样……嘿嘿,”她笑着,“我想,就算我以后哪天真的去陪娘了,爹爹他也不会觉得孤单了吧?……啊,对了,渡,这个我只跟你讲,千万不要把它告诉爹爹……摩叱利也不行!”

“……嗯。”

情绪在心底涌动,那是渡第一次真正对这个女孩有了了解。

于是,又过了几年,伴随着部落终于在一片山谷中彻底扎下根来,在求得六分仪的意见后,他最终同意了蜜柑的追求。

虽说连渡自己都不敢排除这其中是否掺杂了些许对莉林的报复,但更加根本的,是渡对这个坚强乐观女孩的心疼,在这样长久的朝夕相处中,逐渐发展成了一种看似平淡却又无比坚韧的情感。

渡意识到自己在摆脱了莉林的操控后,终于头一次真正地感受到了爱情。

于是他便也热血上头了一次,好在对方的父亲、自己上一次生命时候的挚友足够大度——因此如今,他理当称六分仪一声岳父了。

只是,伴随着誓言在人们的祝福声中缔结,不安与惶恐却像影子一样充满内心。

“阿西娅……会原谅我吗?”

曾经莉林造就的、半真半假的痴狂幻梦在醒时便已风化,于是,冷静下来后,没能将无辜长女也一并带离牢笼的自责与悔恨成了他心底的一个死结。

他想要有谁能帮自己解开它,却又怕蜜柑知道了会心怀芥蒂。

可没想到蜜柑并不介意。

“一定没有问题的。”她在得知了渡的忧虑后,伸出手,轻轻捧住他的脸颊,“毕竟当初你是被诱骗了——你那时候也根本没得选啊,她一定会理解的!要是她怎么都不肯理解你的话……那也好办!只要我这个新妈妈做的比那个魔女还要好上千倍不久好了嘛!”

她理所当然地说着。

啊啊……自己到底是有怎样的运气,才能遇见这样好的女孩?

渡开始忍不住想。

无法控制满溢而出的感情,将对方拥入怀中的他开始愈发地对她感到愧疚。

毕竟比起他人,自己实在算不上是个好的伴侣……他如此认定。

可是,不像善于讨人欢心的兄长,自己实在是太过笨拙了……以至于完全不知道如何补偿对方。

唯一能够想到的,只有全力满足蜜柑的每一个愿望,并且,为了能够赎罪、为了让这僵化的世界复苏、为了这个小小家庭的未来,拼尽自己的一切——哪怕这需要又一个五百万年。

因此他开始与摩叱利一同代替难以行动的六分仪在大地上奔走,尽己所能地去解救那些被“驯养”的人们;而后,渐渐对现状有了切身体会的他为了能让地上的人们真正拥有与天空抗衡、甚至是坐下来谈判的资本,便将目光投向了那自诞生起便再没变化过的召唤法。

于是,在某座不起眼山谷间,在那个在结界庇佑下迅速成长起来的城市里,它正中台地首领的房屋一隅,便总会有烛光摇曳直至深夜。

如果好事向窗内窥探的话,便能看见那简陋的矮桌旁有纯白色正持着炭笔,或思或写——而在他的身旁,总是有那么一抹鲜红的颜色,拄着脸倚在桌旁,笑着,用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望他。

“……你真能看懂我写的吗?”有时,连渡自己也忍不住发问。

这时他便能收获到一声傻笑。

“嘿嘿……当然不懂啦,毕竟爹爹为了我能平平安安的,故意没教我认字——虽然我也不懂认不认字和平不平安有什么关系啦。”她说,“但是啊,渡这样认真工作的样子,蜜柑我可是喜欢得很呢!”

“这、这样啊……”渡因此慌了神,小男生一样地错开视线,脸红了半晌。

“那你……想学字吗?我、我可以教你。”他有些结巴。

“真的吗?!可……不会耽误到你吗?”

“认字而已……没那么难的。”

“那我要学!”

说着,鲜红便撒娇一般地故意扑进了纯白的怀中。

而纯白还有什么心思停留在笔上呢?便稳稳地接住了对方,又恶作剧心起,顺势倒在地毯上同对方嬉闹——直到两个人都闹得累了,才想起去吹掉白白燃烧的烛火,就那么肩并肩地躺下,越过小小的窗户去看那淡紫色绚烂的银河。

这时候,渡会忍不住地去讲一些关于星空、大地、与其间万物的故事——想到哪说到哪。

蜜柑此时便是他最好的听众。

这场即兴的故事会从没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往往,一直会延续到其中一人沉入梦乡——这时,就算再怎么意犹未尽,另一人也不会去叫醒对方,仅仅,只是轻轻地落下一个吻,道一声晚安,便心满意足地在对方的气息中安然睡下。

就这样,他们过了许多年。

等到渡两次的人生合计起来迎来第三千个年头,这个朴素简陋的小家中迎来了啼哭。

亚当圣女一脉强大的基因为这对年轻的夫妻带来了一对双胞胎——也让蜜柑遭了远比其他同龄女性更多的罪。

但好在,母子平安。

浅灰色发的长子继承了蜜柑最喜欢的、渡的红眼睛,而金发的次子则是遗传了他祖父碧绿的眼瞳。

“……结果,他们谁也没有遗传到你的眼睛啊。”渡感觉可惜。

“但我已经很满足了哦,”蜜柑轻轻将头搁在了渡怀中,“毕竟他们是我们的孩子啊——哎,对了,你说,我们叫他们什么好呀?”

“唔,这个嘛……”

苦思冥想之后,渡根据两个孩子的发色,分别给他们起名做娑罗与无忧——传说中圣树的名字。

“愿他们长大成人后能如这名字般高洁。”他下意识地如此许愿——却被蜜柑笑说想的太远。

“我啊,只要他俩能这么一直健健康康的就够了。”她说,“健健康康地、关系要好地……相互扶持着长大成人,嗯,我只要这些就满足了。”

渡知道,蜜柑是怕他们重蹈那述与天乐的覆辙。

于是他便安慰说:

“放心吧,他们今后一定是全天下关系最要好的一对兄弟的——

“毕竟有我们两个在嘛。”他如此坚信。

可……

血的气味充斥鼻腔。

——这或许要追溯到十天前。

某个同样立志于改变现状的部落经由以物易物的游商之手发来了结盟的邀请,于是渡和摩叱利便如同往常一样准备代替行动不便的六分仪前去洽谈。

那是一个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早晨,渡像往常一样同家人告别,与同行者们一起随那游商出发了。

这是如今大地上的规矩——为了不被天空发现,部落间的交流总是要靠这群荒野之间的游商的。

渡本以为这次也是一样——双方在游商们的临时营地中见了面,互相谈顺眼了便立誓结盟,在地图中挑选出固定的联络路线……就像他们之前的盟友们一样。

可等到抵达了营地时候,渡一行人却迟迟没能等到对方的代表。

或许是路上因为天气之类耽搁了吧,这也是常事了——摩叱利是这样觉得的,便也建议大家多等上几日。

可渡却莫名地心慌了起来——就好像被扣进了热锅里一样,每过一秒都愈发煎熬。

于是,在干等了三天之后,不顾所有人的劝阻,被莫名的不安感裹挟的渡便强拉着摩叱利往回赶……

却未曾想已经迟了。

等到一行十几人在不解中星夜兼程,终于赶回到家中时,他们看到了人生中最为地狱的光景——

曾经圣女设下的迷彩结界早已不复存在,用以抵御魔物野兽的城墙被某种蛮力轰飞了一角,从中,他们看见……

男、女、老、幼,哭号的、奔逃的、抵抗的、恐惧的……都倒在地上,层层叠叠地罗列。

布匹与木材无声地闷烧着,粮食与珠玉掀翻了一地,朴素信仰的泥偶低眉垂目,对面前堆叠的人祭展露出慈爱的笑脸。

曾经热闹的街市在这永眠中行将朽烂,只剩麻木的驮兽三三两两地伫立在或许曾是它们主人的尸骸旁边,面无表情地咀嚼着不再新鲜的草料……一遍、又一遍。

似乎是被眼前的骇人情景冲击,十几个人木然地进了城,在那隐隐开始发臭的街道上稻草人般伫立,直到其中谁认出了某具倒地的尸骸、恸哭着冲上前去,从冲击中猛然惊醒的渡与摩叱利这才终于反应过来什么,发了疯一般地向城市的最中央奔去。

血腥味愈发地浓厚起来。

干涸的血水像路一般向前延伸,终于,引他们来到了城市最中心的台地上。

混杂的足迹将每个门槛踏翻,曾经朝夕相处的邻居们也像外围那般七横八竖,可无论是渡还是摩叱利此刻也分不下心去多看他们一眼——因为最重要的那扇大门也是同样地摇摇欲坠。

大脑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渡用浑身地力气将那半掩的门顶开,又因此失了衡,跌落在被血污浸染的地毯上。

挣扎着把头抬起,渡看见的是那对被染成了与他们发色一致鲜红的父女。

断了一条腿的老亚当似乎是在最后关头将女儿护在了身后,却根本没有闲暇去想,他这般的以命换命终究能为爱女争取来多少时间。

于是,仅仅几步之外,他的女儿、那位被市民们喜爱的圣女便也遭了同样的命运。

她就那么不合时宜地凋谢在了这里,将她的眷恋也好、愤恨也好、不甘也好、恐惧也好,全部白白泼洒在地上。

“为什么……”喉咙像是被细线勒住,渡几乎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无比希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噩梦,只要自己将双眼闭上再睁开,自己就能回到游商们的营地……不,是回到出发前的黎明,而凋谢在这里的可怜人儿其实正睡在自己的身旁,甚至,她还会因为被自己打搅了美梦,咕哝着嗔怪几句……

可这该死的梦注定是醒不过来了。

“为什么……”

瓦砾与木片开始在地上喀喀拉拉地震响。

“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一日,幸存的人们看见,有龙在台地上号泣——他的额上手上刻着渗血的兽数,扭曲向后的长角如同枯枝,长发披散,苍白的鳞片如同死灰。

他恸哭着,悔恨着没能将这一方土地守护;他用此生最恶毒的话语将犯下这等罪行的人诅咒,发誓注定要血债血偿。

可是,没有目标的仇恨到头来只是空虚。

暴走的灵力化身终究会散去,连血泪都干涸了的渡却对复仇毫无头绪,只能被同样悲痛的摩叱利搀起,逼迫着让自己收拾好情绪,去把那些还活着的人召集起来。

“……只剩下三十几个人了。”摩叱利低声说——这个前不久才刚刚成年的青年人出乎意料地镇定。

他告诉渡说,幸存者几乎都是些恰好在野地的人,他们当时远远地看见有滚滚浓烟在城中各处升起,却被吓得呆住,不敢回去查看情况——反倒捡了条命。

这群正因自己的怯懦后悔不已的人并不清楚城市里的惨案究竟因何而起,面对他们,渡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唯一或许还值得庆幸的,是幸存者当中的那个“例外”——当时躲进畜棚草垛里的无忧。

被驮兽们的骚臭味遮掩了气息的他是城内唯一的幸存者,突然发生的变故几乎吓破了这个小家伙的胆,便如同父母离巢的雏鸟般安静地缩在扎人的干草里,不吃不喝就是好几天……

以至于如果渡再发现慢了一步,这可怜的雏龙就算紧攥着母亲的那枚失去光华了的水晶,也恐怕要生生脱水而亡了。

而后,在众人手忙脚乱的救治(甚至渡冒险用当时还未完成的式之契约向他输送了许多生命力)下,终于脱离危险了的小家伙这才哭着说——

天上的人下来了,他们先是因地上居然有这样发达的城市而震怒,扬言说要把这里毁掉;又不知从哪听说渡在这里,便强迫六分仪和蜜柑把渡“交出来”。

这样的无理要求自然遭到了拒绝,被惹恼了的那人便对两位同族痛下杀手。

这一幕被双胞胎越过门缝看在了眼中,紧接着,已经记不得是谁没有忍住啜泣起来了,当意识到那人发现了自己,哥哥娑罗便立即带着不知所措的弟弟躲进了畜棚里。

可是,这个勇敢的男孩最终却只来得及把弟弟藏好——隔着层层叠叠的干草,无忧听见那个杀死了外公和妈妈的可怕女人似乎是追进了畜棚,然后,伴随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外面便再没了声音。

害怕自己伸手拨开草垛便会迎面撞上那女人的无忧从此一动也不敢动——直到被动物们的怪异举动引来的渡亲手将他抱出为止。

“……如果那群人察觉到娑罗还有兄弟的话,那无忧恐怕就也活不下来了。”听过雏龙哭诉后,摩叱利庆幸道,“可我记得畜棚和院子里根本没有血迹,那是不是娑罗他其实还……渡先生?”

渡只是沉默不语。

“……那一定是莉林。”良久,他说——可在悲伤中日渐麻木的恨意已经掀不起任何波澜了。

“你说是那女人?!她果然不会那么善罢甘休么!”摩叱利不理解,“可她究竟是这么找到我们……”

渡摇头。

“我不知道,”他只是说,“但要是当初我留在那的话,或许……”

这全都赖我,他想。

“这全都赖你!”石块咚地一下砸上了渡的后脑。

回过头去,他看见幸存者们在身后站了一排。

“这都赖你!”为首的那个少年吼道,“我都听见了,是你把天上的人引来的对吧!”

摩叱利因此皱眉。

“你说什……”

“嗯,恐怕是的。”渡的声音却打断了他。

“渡先生……?!你……”

惊愕的青年连忙拉住渡想要说什么,可对面那个失去理智的少年却又将怒火与碎石一起向渡掷去:

“那就快滚啊!”他骂道,眼圈红得要滴血,“我爹娘都被你给害死了,我不想再看见你!”

这样的话语激怒了摩叱利。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把渡拦在身后,“渡先生也和我们同样失去了亲人!你们也都看到过,他那时候到底是怎样的悲伤!你怎么可以因为……”

“但确实是他把天上人招来的对吧。”一个中年的幸存者说,“如果不是大爹跟圣女说什么也不肯把他交出去,大伙也就不会被杀了,是这样吧。”

“这……”摩叱利语塞,“也许……但也可能……!”

“那我们就更不能接受他在这了。”那人却说,“留他继续在这,我们会永远忘不掉大伙是因为什么才死的。”

“是啊,”人群居然附和起来,“这样下去光是看见他的脸我们就会想起那些可怕事的!”

“话说回来那双红眼睛本来就够吓人了,而且人也苍白得厉害——圣女当初到底是看上他哪点了?”

“就是,还让圣女生下了双胞胎,却说什么都不肯掐死其中一个!”

“本来‘从天上来’这件事就够骇人了,还要再加上根本养不活的双胞胎?!天啊,我当初还好心想去劝,大爹他却糊涂了,拦着不叫我说——果然现在就出了这种事!”

“简直就是瘟神!”

“让他滚出去!”

“你们……”

从小跟在六分仪身旁的摩叱利恐怕是想破了头都不会猜到人们会有这样的态度吧。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因此他瞪大了眼睛,浑身抖得如同过筛,“渡先生可是真心想要改变这片大地的!你们应该也都看到了吧!渡先生到底为了能让我们有和天上人抗衡的力量做了多少工作!可你们却是这样待他的?!要知道,如果不是有他在!如果不是他主持兴修了水利,又帮蜜柑改进了结界的话!我们恐怕至今都不可能在这片山谷定居下来,更不要提发展出这样容纳了近万人却还能自给自足的城市了!”

他吼道——好像恨不得将记忆中渡所做过的一一列举,再狠狠地砸在这群人脸上来逼他们为方才的话语道歉。

可是……

“如果能住在城市里的代价是搞不好哪天就被发火的天神大人们随便杀掉的话,那我们还是继续在篷车里流浪吧!”人群中突然冒出了一句。

人们居然纷纷点头。

“你们!”炸起的细密鳞片忽地覆盖了青年的半边脸颊。

他看准了那个大言不惭的男人,举起拳头想冲上去揍人,却被身侧旁观至此的渡拉住。

“……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渡说——好像事不关己,“别勉强他们。”

“渡先生?!”青年转过头来,银色的双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可是……!”

“没那么多可是。”渡只是叹了口气,“……是啊,六分仪他……太护着我了——像我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停留太久的,甚至,或许自打当初见过面,我就该离开,不然也就不会有现在的事了。”

“可这并不是你的错!”摩叱利着急了,“我们只是太不警惕了,如果能更小心些……!”

“但莉林确实是冲我来的。”

“渡先生……”被噎住的青年耷拉下了耳朵——如同少年时一样。

渡于是笑了。

“好了,摩叱利——不要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从今往后,你可就是大家的新首领了。”

他说着,拍了拍青年的肩膀,然后抬头,看向聚集起来的幸存者们。

“放心吧,等无忧的身体好些,我会带他离开的。从今往后,你们不会再看见我。”他说。

“最好是这样!”人群吵吵嚷嚷,看上去是安了心了。

因此,第二天一早,在确认了幼子的情况确实稳定了后,简单地把自己的物品打包好的渡便抱着他离开了。

只是意外的是,当他越过倒塌的城墙来到荒地上时,摩叱利居然已经在那等着他了。

“你……”

“我和你一起走。”摩叱利说。

“诶?可人们……”

“那些人似乎铁了心地想要回到以前漂泊的日子,我并没有相关的才能,自然不好拦。”他说,像是赌气,“而且,仔细想了一夜之后,我觉得你说得对——人各有志,我们不能因为一厢情愿,就强迫别人认同自己的观点,有时候,在合适的时间分道扬镳……对大家都好。”

“……这样啊。”

看着青年故意不在乎的表情,渡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嗯。”摩叱利于是点头,“所以,想好接下来去哪里了吗?”

“这……”想了想,渡摇头,“但这次的事也好,还是长久以来的现状也好,说到底,都是我个人的遗毒……所以,我会亲自,”他将视线投向远方云端尽头的列岛,“订正我的错误。”

“是吗……那,要先回到游商们的那个营地看看吗?那些人说不定还在等我们。”

“嗯,听你的。”渡说。

……

“是么,你们遭了这种事。”篝火在无尽荒野中渺小如同火星,跃动着照亮了某位女孩的侧脸。

曾经结盟的对象并没有多余的时间等待,只是在得知渡一行人匆匆离去后叹了声可惜便打道回府。

但摩叱利的希望或许并未完全落空——等到他们两个带着幼龙和行李再度来到营地时,那里多出了一群新的面孔。

空蝉,这个也就一米多高的幼小女孩在这群打算徒步跨越荒野的壮汉中格外显眼——甚至从她自报的年龄来看,85岁,比渡怀抱着的无忧还小。

神奇的是,膀大腰圆的粗汉子们看上去却都愿意听她讲话,那副垂下头来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极了小心嗅闻蔷薇的虎群。

这女孩来头不小,渡相信。

可就在他神游着,对眼前这群未知底细的旅队妄加猜测时,幼女独有的尖亮嗓音却把他的思维强硬地拉了回来。

“你叫渡?”她问。

“啊,是的,”慌忙抬头,渡却发现女孩那双金棕色蝉蜕般的眼睛充斥了厌恶,“……有什么问题吗?”

女孩哼了一声。

“明知故问。”她说,“明明年轻俊秀却有着老者般的白发,红色的眼睛像是血池,单用耳朵辨不出性别的声音,又冠以那个名字,这样拙劣的模仿……我自然会讨厌。”

模仿?

是了,这时渡想起来,由于六分仪的警惕,自己从未对人说过全名——地上的人们最多只知道这是个名叫渡的天上人罢了。

而就算其中有人通晓历史,知道五百万年前也有这样一位渡的存在,也不可能把二者联系到一起吧——毕竟伊寒神居·渡可是实打实的死了一回。

于是,仔细思索了片刻,他问:

“模仿……你是指那个五百万年前的伊寒神居·渡?”他小心地分辨着空蝉的脸色,“看起来,你似乎很讨厌他……呃,我的意思是说,你讨厌有人用他的名字……?”

不太可能吧……一边问着,渡一边暗自腹诽。

毕竟不论是当年还是现在,这名字从来不止自己一个人用……

可没想到,女孩却点头了。

“没错,我就是讨厌这个,而且不光我,大伙也讨厌得很。”她稍稍向后欠身,将交叠的双腿换向另一侧,“再有就是——不是‘他(Irah)’,是‘祂(Iagra)’。”

“祂?”这个少见的人称代词让渡和摩叱利都多少有些猝不及防。

“没错。”空蝉抱着臂,“我知道,你们这些混了天上人血统,还没彻底祛除文明之毒的部落不喜欢祂,甚至五百万年来,一直试图把祂污蔑成一个荒唐放荡的暴君!但既然,你们被你们的部落踢出来成了丧家犬,那在有求于人的时候,尊重他人的信仰不是很正常?”

“信仰……”

诶?

渡有些发懵。

半是确认半是求助地,他看向身旁的摩叱利——却发现对方的眼睛已经直了。

“你们……”渡看见青年的视线直愣愣地在女孩身上扫来扫去,之后转向她身后不远处扎堆的大汉——半晌,突然像是如梦初醒般地起身,将渡和他怀中昏昏欲睡的无忧拦在身后,“你们是……暴民……”

即使摩叱利意识到了什么,发着抖把最后的词汇音量压低,渡还是清晰的感觉到无数视线投向了这里——不只是与空蝉同行的汉子们,还有那些曾经慷慨和气的游商。

营地里的所有人都对这个词汇起了反应,厌恶、轻蔑、讥笑、愤怒……敌意如同脱弦的箭。

但是由于篝火旁金棕色的女孩还未发声,他们便没一人敢轻举妄动。

就这样僵持着,良久,女孩呵地一声乐了。

“是啊,没错,我们是。”她说,“你们想要尽可能牺牲少的、在天上人搭建的名为‘文明’的框架中和他们斗,自然会认为我们这些想要把‘文明’也一起破除的人是不可理喻的疯子——但讽刺的是,”她再度更换双腿交叠的次序,“你们这些‘文明人’彼此交流时候离不开的绿洲……呵,也就是所谓的‘游商营地’,却都是我们用血与汗开拓出来的,所以——”

她盯着摩叱利,似笑非笑。

“在这,我更喜欢你们称呼我们为‘万虿’——‘荒野的孩子’。”

毛骨悚然。

幼小的身躯却做出成年人的姿态,理当纯真无邪的眼睛仿佛充斥着某种邪性,渡看到摩叱利的鳞片甚至都被激得炸了出来。

半晌,可怜的青年人缓缓地坐回了木桩子上。

“抱歉……我、我失言了。”

自相识以来,渡是第二次看见他发抖成这样。

可空蝉似乎还有意加深恐惧。

“没关系,我原谅你。”她这回又故意用起小女孩的语气了,便笑眯眯地向身后看,“大伙们也会的,对吧?”

敌意的目光便立刻如错觉般烟消云散。

然而,如此这般过后,摩叱利已经没有再开口的勇气了。

渡也不知要如何开口,便跟着沉默,直到女孩觉得无趣了,又开始反复用那种厌恶与审视的眼神打量自己。

突然,他感觉这是个机会。

“……先不提摩叱利和无忧,”他故意大声地叹了口气,问,“是不是如果今天我们不欢而散,我便无法活着离开这里了?”

“渡先生?!”摩叱利是没想到渡会这么说的。

可对面的空蝉却只是扬了扬眉毛。

“毕竟我和你们信仰的神同名嘛,”渡于是继续说道,“还长得……一模一样?这种情况下,比起你们的信仰、又或者别的什么奇迹让这位年少早夭的神明大人起死回生,正常人都更愿意相信自己是遭了骗子吧?可……

“有没有种可能,”他直视女孩的双眼,“我的的确确就是五百万余年前‘被死亡’的青叶卿,卡利瑜癿那迦·伊寒神居·渡本人?”

柴薪噼噼啪啪作响,暖橙色的火焰跃动着将紫色的夜晚冻结。

渡在心中默默倒数。

三、

二、

一。

不着痕迹地掩住怀中幼子双眼的同时,营地内想起一片叮叮咣咣的声响。

大汉与游商全都拿着武器站了起来,一到闪光自余光划过,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抵在了脖颈上。

“你在找死,小子。”身后穿来了陌生男人的低吼,“信不信再说一个字,我就砍了你的……!”

“闭嘴,瞎虻,把你的刀收起来!”出乎意料地,空蝉喝止了那个男人,“神圣的绿洲见不得斗争的血,先知的教诲都被你听进狗肚子里了吗?!”

“可,空蝉大祭司候补,这个人居然敢妄称是……!”

“你难道是觉得我聋了吗?”空蝉却依旧训斥说,“把刀收起来!”

脖颈的凉意于是消失了,渡没有回头,但他想,被一个小女孩训斥,自己身后的这位男性脸上一定非常精彩。

只可惜空蝉没有留给他更多想象的时间——她从篝火旁起身,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你说你就是优昙神?”阴影中的眼瞳咄咄逼人。

“虽然很想说不……但很遗憾,如果你说的……‘优昙神’指的正是五百万年前神民的第一位王,伊寒神居·渡的话,那么是的,我是你所说的那人。”渡说,“需要我自证吗?比如说让你们所有人短暂丧失站立的气力,又或是世上只此一家的、被打上烙印的白化法王兽?”

空蝉却只是将双手狠狠地按在了渡的肩膀上——值得庆幸的是,她的力气就像其他同龄幼女般正常,以至于只要渡想,他随时可以抬手挣脱。

……话说自己也真是,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想些有的没的。渡暗暗自嘲。

而眼前的小丫头就算再早熟又哪能知道这些——她仅是死盯着渡,金棕的眼中竟生出了某种狂热。

只是,渡清楚,这绝非信仰。

“……很好。”良久,他听见她用只有二人才听得见的音量一字一句地咬牙,“你说你是祂,这很好——你最好是……不。

“你必须是。”

她说——一侧嘴角向上,咧出了狰狞的弧度。

——

【关于这些稀奇古怪的人名地名】

1.蜜柑:植物名,芸香科柑属,常绿灌木,花白色,果实黄红色,为扁圆形,也称蜜橘;另有同名短篇小说《蜜柑》(芥川龙之介著)。

2.娑罗:Sala,巴利语,娑罗双树,又作沙罗、萨罗、苏连,意译坚固或高远,过去七佛中第三毗舍浮佛之道场树;相传释迦牟尼入涅槃时,娑罗树同时开花,林中一时变白。有时与无忧树混同。

3.无忧:Asoka,梵语,无忧树,音译为阿输柯树、阿叔迦树,佛教传说的一种异树,羽状复叶,叶柄柔软,因而嫩叶呈垂状,每年3-5月间开花,花金黄色。相传释迦牟尼于此树下诞生。有时与娑罗树混同。

4.空蝉:Utsusemi,日语,古语「现人(utsushiomi)」的音讹词,原意是蝉蜕,后表示人间世界、现世及生活在其中的人类,并被佛家引申为“肉身”之意,即人除了灵魂其余的部分,也有“人无常短暂的一生”之意。

5.瞎虻:东北方言,指牛虻,亦称“瞎眼虻”,似蝇而大,雌性刺吸牛等牲畜的血液,危害家畜。

6.万虿:虿:蝎子之类的毒虫。万虿,则可以理解为成千上万的毒虫(又或直接拆字做“万万虫”)……但有必要补充一点,万字在假借做数词前,本意正是蝎子。

7.优昙:Udumbara,巴利语,优昙婆罗,《丁福保佛学大辞典》:“南史曰:‘优昙华乃佛瑞应,三千年一现,现则金轮出世。’故今称不出世之物曰昙花一现……又草蜻蛉之卵子也,其卵附着柳弃上,有线形长柄托之,多数簇聚,如树之有花。日本称为优昙华。”

————————

【碎碎念环节】

1.

我已经在前几章把我的典故库存用至极限,现在只能逐渐过渡到随便乱取名的阶段了(悲

之后的章节出现的人名地名恐怕只会越来越狗屁不通,请做好心理准备(悲


2.

就,怎么说呢……

虽然我因为考虑到繁星文明的人寿命过长,所以干脆设定他们其实很不在乎所谓的辈份问题……

但渡和六分仪这“我管你叫爹,你管我叫叔,咱俩各叫各的”的家庭情况……

仔细想想果然还是很生草啊(扶额笑哭.jpg

 

3.

至于中后段的经典血压上升桥段……

好吧,其实我在看番看小说的时候对这类转折也很不屑……

甚至最早草稿里我干脆想的是除了中心世界三大原初姓氏的先祖,渡(不老不死)、摩叱利(设定上从治开始行走在地面上的这一半白龙中,最后的幸存者)以及无忧(流星姬仅剩的血脉……呃,这算不算剧透?)之外没有任何幸存者

但问题是,写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

在一个被外力圈养了这么久的世界里,在绝大多数人光是为了活着就绞尽脑汁、连文明都没办法好好发展的情况下,到底会有多少人会为了一个有生之年恐怕都见不到头的“荒诞”目标就跟着一个外人大搞かくめい(kakumei)?

当然,我不是说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就是说

能办到的,向来都是天降猛男一级的人物

而很遗憾,渡和摩叱利

他俩谁都到不了那个水平(悲


4.

最后……让我狡辩一下为啥现在才更(

就,emmmm,上个月先是做了两个剧情还不错的梦,把其中一个改成了短篇……

然后……帮朋友画了张画……

再就是……

呃……

好吧,我承认我前面都是借口,我事实上就是卡文了(泣

下章在写了在写了.jpg


以及……

这片大地(1/1)

这章由于天地的对立,写的我……感觉就好像自己的用词习惯历时三年终于被某明天船同化了一样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悲


以上OTZ

(这屏蔽词就离谱,我甚至都不知道它们为啥是屏蔽词/吐血)

评论
热度(4)
©晓月夜きつか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