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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月夜きつ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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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游戏王ARC-V】向着乐园……Episode 51.总是会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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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isode 51.总是会醒的

那少年是在一天后才悠悠转醒的。

那时,刚刚把女儿哄去午睡的渡正守在床边打瞌睡。

昨天莉林依旧是一夜未归,但怕她会回来的他却也一夜没睡好——处在这样的提心吊胆之中,少年的细微动作便也就立刻把他惊醒了。

“唔……!”下意识地抖了下耳朵,渡连忙抬头,发现少年已经醒来后,这才露出了一副安心了的表情,“啊,你终于醒了。”

他是发自内心地对面前这个与治神似的蓝金色发少年抱有歉意的。

可少年或许并不这么想——在对上了渡的那双血红色的眼睛之后,这个可怜的有角少年突然大叫了起来,左右确认了自己的现状后便扯着被子慌忙向后退去,直到浑身发抖地缩到了墙角。

渡于是起身想叫他冷静,却没成想自己的动作却加剧了对方的恐惧——已经退无可退的他连声音都打起了颤,用简直像是要哭出来一般的求饶语气说着什么,双臂交叉着抵挡在了面前,就像是以为渡起身是打算再一次将自己一掌拍倒一样。

于是,就算是再怎么困倦得大脑空白,渡也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情——自己大概是与眼前这个与自己侄子模样极其相似的少年语言不通的。

那难道说他只是巧合般地长得与治相似……而实际上是个原住民?可按理说原住民……这样穿着现代服装的原住民应该是听得懂自己所说的通用语的啊?

对此,渡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在自己沉睡的这段时间里,恐怕连语言都已经发生相当程度的流变了。

“如果是这样可就麻烦了啊……我到底睡了多少年?”他因此下意识地自言自语。

可少年似乎误会了渡自言自语的意思,发抖着,蜷缩得更紧了一些。

而且仔细看的话他的年纪并不是很大……甚至按照莉林的说法,就算他是我们遗民的后裔,年龄也只会比自己想象的更小。

——眼前的他还只是个小孩子啊。渡想着。

爱怜之心油然而生,他于是在床沿坐下来,尝试着,向少年伸出手——

如同狸猫爪牙下的老鼠般认了命的少年放弃了抵抗,闭上眼睛却只觉头顶重了几分。

略显讶异地抬起头来,他这才发现眼前这个纯白色的男性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头。

“……阿西鲁卡?”白银色的湿润眼瞳因此睁得大大的,他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什么——可惜,渡并不能听懂。

也许是在问我为什么没有伤害他吧……他只能这么猜测着。

于是知道自己就算说什么对方大概也听不懂的渡便只是柔和的微笑着,继续用手抚摸着少年的头顶——顺便“重点关照”了一下角根。

毕竟眼前的少年大概也是三龙族的孩子……而不论是遗民还是原住民的莉莉丝当中,龙在幼年时候一般都是有角的——这个灵力外泄的产物在生长的时候,根部与皮肤接触的位置会变得又痛又痒,所以大家基本上在小时候无法好好掌控灵力的年纪时,都十分欢迎长辈们抚摸这里……当然,自己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

因此渡觉得,就算是语言发生了变化,这种一脉相承的习惯也是无法轻易改变的——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展示自己并没有敌意。

而这果然奏效了——少年惊讶着,渐渐开始本能地享受起这份意料之外的抚摸,像一只雏龙般半眯起眼睛,喉咙深处也发出了满足的咕哝声——却又立刻被惊醒,被太阳晒黑的脸庞眨眼间被染得通红。

他连忙甩开了渡的手,捂着方才被抚摸的双角,既尴尬又害羞地又是叽里咕噜一大串。

“噗哈哈哈……”渡被眼前少年的可爱反应逗得发笑——少年那小麦色的脸庞就变得更红了。

等笑够了,渡这才用手指了指自己。

“渡。”觉得不该欺骗对方的他决定说本名。

之后,他看见少年的眼中果然闪过了一丝惊讶。

“渡……?”少年此时应该也已经反应过来彼此语言不通的事了,在睁大眼睛来回打量了渡好几遍之后,他试探着,伸手指了指渡,将名字重复了一遍。

“嗯,渡。”渡于是点头,然后伸出手指了指少年——然后稍稍偏头。

你叫什么?

紧紧盯着手指不放的白银眼瞳想了想,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摩叱利。”龙角的少年于是说。

那之后,渡便把这位被自己失手打伤了的摩叱利藏到了穹顶林地里的一个树屋当中——那是最初自己还沉迷于狩猎时候搭建的,如今又被正是喜欢冒险年纪的阿西娅发现,吵嚷着要渡把它再一次利用起来。

而莉林却几乎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渡觉得把摩叱利藏在这里简直一举两得。

再和阿西娅说好,把树屋中存在的一切都当做父女之间不许对任何人说的秘密……

这下,渡总算可以安心地与摩叱利交流了。

年幼时曾被扎克要求学习大量语言带来的经验在此刻发挥了作用,在指着能搜罗来的一切物品一个个地向少年请教过它们在现代语言中的叫法后,很快,渡就能用着语法不甚准确的现代通用语与对方交谈了。

“……你学的好快啊。”就连摩叱利这个“老师”都很意外。

“大概是天赋?”对此,渡只是笑了笑,说,“而且……有些词变化很小,相比我们那时。”

“这样啊……不过原来你没死?”摩叱利说,“现在大家可都说你是……自杀死了的。”

“……果然。怪不得莉林说我醒得太突然,大家一时半会儿怕是接受不了呢。”

“莉林……‘女士’是这么说的?”

“是啊——啊,对了,对于我当年……你们是怎么想的?”

“我们?……呃,或许你不要知道比较好……”

“为什么?”

“因为……呃……你应该也知道吧?一件事一旦被嘴巴嚼过上千万遍再吐出来会变质成什么样子……呃,抱歉,我说的有点恶心了……不、不过我大爹说你是好人,哪怕放在当时也难得一见的那种——他说你是……虽然你没死……但他认为你当年是被人们给逼死的。”

“这样啊……你大爹是?”

“他是个好人,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人!”

“是吗……不过听上去,他好像不是你的父亲?”

“嗯,我不知道我爹娘长什么样子,是大爹把我养大的。”

“啊……抱歉。”

“为什么?啊,如果是因为我爹娘……我不介意的——因为大爹说他们是为了拯救更多的人才牺牲的,是义人。”

“义人?”

“唔,我也不大懂啦……大概是比英雄还要厉害的人?总之大爹说,我的先祖是一位为向世人传达出救世的启示,而与恶神缠斗直至死亡的义人,而从那之后,继承了他名号的、我的家族便也世世代代流淌着义人的血——他说我该为自己的姓氏自豪,可……”

少年那清澈透亮的眸子里突然多了些复杂的情绪。

“我实在是自豪不起来……”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裤子的布料,“因为只要‘女士’、只要那个魔女还活在这世上一天……

“我等白龙的荣耀就只会被她的罪业荫蔽。”

之后,从少年的口中,渡得知了与莉林所说,又或者在莉林诱导下自己所臆测的截然不同的历史——

青叶卿渡投湖自尽——至少在人们的记忆中,是存在着这么一场葬礼的。

在那场声势浩大的葬礼结束之后,拉克什米女士,也就是莉林便因其身份地位,自然而然地被人们推举做了领袖。

只是,相比曾经对新世界的一切都充满热忱的渡,莉林却显得对一切都兴趣缺缺——她放任了人们去在律法的框架内尽情地野蛮生长,以至于在刚上任的一段时间里,社会发展的进度甚至比渡在位时还要快……

却反倒让文明在随后更为漫长的岁月中陷进了死胡同。

“虽然我不是在指责……但自从你‘死’后,就再也没有人,至少是官方层面的人试图推进神民和土人……也就是你所说的‘遗民’与‘原住民’的融合了。”摩叱利说。

当年便已经显现出苗头的阶级在莉林的默许下,百余年间迅速固化成了种姓制——并且一运行就是几千几万年。

“虽然当时也有好多像我的祖先、还有大爹那样同人们站在一起的神民在,可他们的力量实在是太微弱了……更不用说那之后很快,‘大灾变’就来了。”

那场被莉林称作“天灾”的灾难让大地一度变为焦土,也逼迫着人们不得不舍弃了地面上的家园,开始在浮空岛上进行漫长的漂流……可在摩叱利的眼中,它却分明是被精心设计好了的人祸。

“那是在她的授意下进行的一场屠杀。”他说,“在那漫长的时光中,他们用鞭子驱赶着我们、要我们用自身的血肉去一点点、一代代地把他们记忆中的乐园建立起来,而等到好不容易建成了乐园……呵,他们就把我们一脚踢开了——包括像大爹他们这样与我们站在一起的、他们的同胞!”

摩叱利说,那场灾难杀死了地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但在那之前,以莉林为首的神民们便已经将他们所居住的柊眠之地升到了天上,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地上神国”!

而若不是当时与莉林决裂了的摩叱利的祖先,也就是治用自己的生命做代价把盘桓在半座城市上方的灾云引到了无人的野地的话……

“那被留在地上的人们恐怕就要真的被他们杀绝了!”他说。

沉默。

这样的话语像凿子一样顺着渡的鼓膜一锤锤砸进那好像静止了的心脏,在那空荡荡的胸膛中泛出久久不衰的回音。

他就那么坐在那里,任凭自身被看不见的灵力与情绪浸没。

无色之龙的虚影在他体表上闪烁着,却好像要开始腐烂融化。

陷入了最纯粹的仇恨宣泄中的摩叱利没能及时注意,反倒是一旁什么也听不懂、正抱着布偶玩耍的阿西娅发现了异常。

“爸爸……?”小丫头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渡的衣袖——这才让崩溃边缘的他从无声的暴走中清醒过来。

而同样被突然的稚嫩童声拉回现实的少年这才也发现了对方的异状。

“渡先生……?!”即便只来得及捕捉到最后一幕,摩叱利还是觉得后怕,“你刚才……”

可渡却依旧沉默。

失了光的眼瞳在女儿与少年之间来回打量了许久。

“……没事。”他这才说——将露出担心模样的阿西娅抱在怀中,渡先是用古通用语,而后切换到了现代语,“我没事的……嗯,没事的。”

摩叱利显然不放心。

“可你刚才……”

“没事。”渡摇头,“我……没想到……嗯,我没想到原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是啊,我把一切想的太简单了……我……”

他有些混乱地不停重复着,像是在说服。

“……这种事情并不意外……它不意外……不意外……可……”

为什么?!

渡无法理解。

脑内一团浆糊,而眼泪却不知怎地地模糊了视线,仍然沉浸在冲击之中的青年简直想哭。

但他哭不出来——阿西娅幼小的体温正在自己的怀中发抖。

于是,将脑内庞杂的思绪伴随着呼吸排出,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而后,那生锈般咔咔作响的僵硬大脑中终于回忆起了莉林一直以来对自己设下的、乍一看无可厚非却又到处透着异常的各种限制……

自己该发怒吗?又或者……

渡想不出个答案。

脑海中唯一清楚的,只有……

“……它不好接受,摩叱利。”渡终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说,“你知道的,我沉睡了太久太久——而你口中的莉林,和我所认识的……简直像两个人。”

“但我没说谎。”摩叱利似乎也能理解,便只是说,“那个魔女……”

“我明白。”渡却轻轻摇头,打断了他,“我只是说我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我信你。”

“渡先生……” 

“所以……我现在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诶?当然。”

“那,摩叱利——自我投湖到现在,到底过去多少年了?”

“这……怎么说也有五百万年了吧。”

“五百万……?!……那,在这么多年里……不论是天上的……神民还是你们,已经……能触及到星空了吗?”

“星空?没有——天上的……大爹说他们早就退化掉了进化的能力,变得只愿意窝在神国里享乐了。而我们地上人一旦有发展起来的苗头就会被他们屠个遍,以至于……除了在大爹身边长大的我之外,更多的大伙甚至连超过了手指脚趾的算数都不懂得,更不要说星空这种又高又远的东西了。”

“又高又远……对了,说起来,你费了这么大力气,从地上来这里是来做什么的?”

少年的神色变了变。

“我……”他垂下眼帘,“我是来拿回她偷走的东西的。”

……

是夜。

“渡先生……”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中哒哒作响,借着月色紧紧跟随在无色青年身后的少年小心翼翼,“我……这样大摇大摆地,真不会被发现吗?”

“嗯——她没有后半夜回来的习惯。”渡说,“而且白天从你那离开之后,我试着用魔力感知了全岛,结果发现她……恐怕是为了能让我最大程度地忽视外面时间的流逝,把这箱庭中的一切都故意设置成了我投湖前后的技术水平——像你说的那种疑似监控的装置或者法阵在这座岛上,至少是我魔力能够探知到的范围内并不存在。”

“居然是这样的吗?!我还以为……”

“什么?”

“没、没什么……不过你这么帮我真的好吗?我……”

“那不也是莉林偷了你的东西在先吗?而且看你白天时候的样子——它很重要,对吧?”

“啊、嗯——那是我们代代侍奉的圣物……据说是当年的祖先、治大人唯一遗留下来的一节指骨。”

“治的指骨……?!”

“嗯,而且之后大家都在传说,那魔女会不会在得到它之后,用邪恶的力量去召唤祖先大人的灵魂,制成傀儡来对付我们……这样的话别说我,就算是大爹也不一定能忍心……!所以……”

“所以你想趁她‘成功’前把治的遗骨拿回来?”

“……是的。”

“那我更会帮到底的——不过,你其实没必要那么担心,因为死者……嗯,”渡垂下眼帘,“以现在的水平,应该是几乎不可能复生的。”

“是这样的吗?!”

“是啊,毕竟让死去的人复生……”他沉默了片刻,说,“这可是连我们曾经那个没落了的,星海之间的文明也无法企及的事情。”

摩叱利没能答上话。

于是渡也不再说什么了,向前走着,直到在一扇上锁了的铁门前站住。

打量着这扇不起眼的门扉,沉吟片刻,他抬手在门锁上绘出法阵,用魔力仔细地感知着内部的结构。

“……哎呀。”突然,他想起来了什么。

摩叱利便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怎么了?”他连忙问道。

“……也没什么。”渡却顿了顿,又继续手上的工作了,“就是刚刚我们不是在说死者复活的事吗?所以我突然想,真榊要是知道了我把他教的这个用来撬锁的话,会不会被气活过来?”

安静。

“……所以,”半晌,摩叱利才表情古怪地开了口,“你……开了个玩笑?刚刚?”

“为什么不?”渡因此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说你更喜欢之前的冷场?”

“呃、不……就、就是……我本来以为你……没这么乐观……”

“乐观?唔,你是指我自杀过?”

“……嗯……”

“虽然我并不觉得我足够乐观,但塔纳托斯……可的确不是悲观者的专利。”渡说,“虽说回过头想想,我也觉得那时的自己难以理喻……但放在当时的情境下,有些坎看上去就真的好像怎么也迈不过去一样——不过还好,”说着,他撬开了锁,随意地挂在一旁,推开了门——露出那一段灯火通明的向下阶梯,“我最终并没有如愿……也就有了事后补救的机会。”

“这样啊……”

“嗯——所以别站在那干愣着了,下来吧?”

原本愣在门口看渡的少年这才回过神来。

“诶?啊、嗯……”他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下来,“可,你确定是这?”

“差不多吧,除开那个不稳定的边界,这是她在这岛上唯一能避过我耳目藏东西的地方——特别是你说那是治的遗骨——我可从没在其他地方……见过类似的东西。”

摩叱利没再回应什么,只是安静地跟在了渡的身后。

哒哒的脚步在楼梯间中回荡,终于在触及地面时候稍作暂停。

几乎是以相同的默契,一大一小两位男性站在楼梯口中,向里眺望其中的“景色”。

“……这里是?!”望着前面不计其数浸泡着各类物体的瓶瓶罐罐、奇异机械、以及刻画在墙上地上的莫名符号,本能想往渡身后躲的摩叱利几乎连头发都要炸起来了,“简直就跟传说中女巫的小屋一样……”

可渡却很平静——至少因为强烈光线而眯起眼睛的他没有外显出任何的情绪。

“这里大概是她的‘实验室’……当然,你的说法好像更形象些,”他随手给自己的双眼套了个保护术式,上前,打量起面前灯火通明的地下室,“就是她恐怕是故意把这里的亮度调得这么高的,害我明明之前来过一次,结果却被晃得什么也看不清。”

“……那这儿是做什么的?”

“谁知道呢。”渡却说,“嗯……这样吧——看这里也不小的样子,我们两个不如分开来找?这样效率能更高一些。”

“诶?!”

不知是不是被那些瓶瓶罐罐中浸泡的内脏和人体器官慎到,可怜的摩叱利看上去好像不太情愿和渡在这里暂时分手——却似乎是因为对方的想法更合理,而自己又羞于说怕,便只好咬牙点头。

“那、那好吧……!我、我先去那边找找看!”

少年于是便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向瓶瓶罐罐相对更少一些的方向跑去了。

这样的表现让渡多少有些忍俊不禁。

“……明明有胆量闯进如今‘神民’领袖的私宅,却会被瓶子里泡了不知多久的死物吓到……还真是可爱。”他自言自语着,深呼出一口气,“不过……这下总算支开他了。”

说着,渡无声地退回到了楼梯间中,转过身,闭上眼睛凭借记忆走了几步,终于在角落好似闲置的柜子前面站定。

沉吟着,他有些生疏地绘出了一个术式,之后伸手——像翻书页一般将沉重的柜子轻轻挪动到了一旁。

一扇窄小的木门果然出现在渡的面前。

“虽然也很想帮他找到治的遗骨,但在那之前……”

他下意识地用左手隔着护腕,摩挲着如今光洁完好的右腕——而后,将双手都压在了门把手上。

“我得先搞清楚她都对我做了什么才行。”

于是门锁转动,紧接着吱呦一声,将沉睡的密室展现在青年的面前。

预想中漫天的灰尘并没有出现,借着隔壁实验室的光亮,渡甚至发现其中的一切居然都光洁如新。

是施了保存的术法吗?

还是说这几年,甚至几天前她都在使用这里?

又或者二者皆有——他得不到答案。

将萤火虫一般不断逸散的光元素用魔力拘束在左手心的术式中,渡没有半点迟疑地踏步走进这个起始之地——

如同最初醒来时在黑暗中的感受一般,这里狭小逼仄,光是深处那个被无数管道吊在半空中的巨大卵形容器就已经把大半个空间填满了。

“明明我醒来的时候它已经破了,可如今却又被修补得完好如初……”

她是觉得我还会再进去一次?还是说……

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触碰面前那好似棕色避光玻璃瓶一般的容器外壁,却没想到指尖在那意外地有着空气般轻盈触感的表面激起了一串涟漪。

“……?!”

本能地后退了几步,渡看见有光在自己面前凝集,随后,原本暗淡的表面上便浮现出了数个页面。

“……呼,原来是显示屏么。”面对着眼前这既原始又先进的造物,松了口气的渡定了定神,便开始仔细打量起其中的内容——

不知是莉林刻意的选择,又或者更可能的,是如今的所谓神民已经傲慢得连语言都变得固步自封,得益于此,渡能够轻轻松松地阅读上面记录的文字。

因此,他很快便理解了这数个页面的功能,于是,便尝试着,伸出手指操作起来——不一会儿就调出了一份记录——似乎是莉林留下的笔记。

在最近的这一页中,他看见她写道:

“在那个孩子出生后,我很意外他竟会如此热衷于扮演一个父亲,甚至连精神都因此温驯下来……那如果当年我没那么瞻前顾后,反而是狠狠心、动作麻利些的话,他是不是也根本不会……

“……总之,在他醒来后制作的这一备份个体或许已经没有保留的必要了——毕竟设备只有一套,更何况,于先前的个体W27995-W28153中观察到的争夺现象依旧没有很好的办法规避,在确认个体的确已经稳定的状态下继续保留备份,这实在太冒险。

“……但我想不通,明明用的是完全一致的手段,由治DNA复制出的人造人从投放到现在也已经过去了半年,可彷徨之地直到现在却也没有任何的回应,一点也没有……还是说那狠心的孩子真的就这么放下了所有执念,轮回转生?那……”

渡没有看完便将这份记录关掉了。

他已经不需要继续看下去了。

他没必要再看下去——这寥寥几句暴露出来的真相已经太多太多。

——“他果然是已经死在了投湖的时候吗?”和音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恐怕是了——白发的青年只是将视线落在右腕上。

他看得见,即便是被遮掩他也能看得见,隐藏在护腕下的那块皮肤干净、完好,如同新生。

原来是这样。他想。

这就解释得通了。

他甚至惊讶于自己竟能如此平静……

又或者——

自己实在是太过不平静了,以至于心底产生了一种冷静的假象。

思维在光速般旋转。

他那时应该是想了很多很多的——无数思绪如同流星雨划过天际,可渡最终却什么也没能抓住。

所以,他就只是站在那里,雕像般地久久凝视着面前退回到主界面的屏幕,直到双耳捕捉到了某种奇异的声响。

他抬起头来。

透过暗色的玻璃,他看见了仰着头的自己的倒影……

等等,那真的是倒影吗?

渡知道,过厚的玻璃会呈现出一深一浅的两个像出来,可是……

渡,你不觉得里面的那个反着的像似乎比如今的自己年幼了许多吗?至少小了一千岁。

双眼也空洞得多,面容僵硬、动作古怪……就好像……

嗯,对,一个没有灵魂的陶瓷娃娃——啊,是了,那个笑更是瘆人,就像是当年萨卡斯故意放给大家看的烂片……俗透了。

可,自己从进来到现在,有笑过吗?

他就这么看着他的倒影,视线随着影子的举动不断下移、下移……直到平视。

他看见那个上下颠倒了的双唇开始翕动。

——W28154,冒牌货,快把我的东西还回来。影子无声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渡于是问。

——W28154,你只是她用伊寒神居·渡基因复制出的人造人,你不配拥有真正的渡的灵魂。

但如果这么说的话,真正的渡在五百万年前就成了灰烬,你也是和我一样的冒牌货才对。

——我和你不同,W28154,我出生比你晚,自然比你完美。

完美?那为什么她最后留下的是我,而你却只能呆在罐子里等着被她销毁呢?

——!!!!!!!!

无尽的怒火从玻璃的另一头直冲进渡的脑海,被激怒了的倒吊者将那双还很稚嫩的手重重拍在了玻璃上——两面蛛网便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在整间密室中蔓延。

紧接着,哗啦一声,液体从容器中迸裂开来……如同山洪。

渡却面不改色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最多,也仅仅是后撤几步去躲那些飞溅的玻璃。

可随后,挣脱桎梏的、白发红眼的少年人造人却径直扑向他,掐着他的脖子想要将他按倒在地。

——那我现在就向她证明我确实比你优秀,W28154。即便少年没有张嘴,但青年也能听见他说。

——我会证明我比你更值得被她爱!

尖长的指爪潜进了皮肤,温热的什么从缝隙中涌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抽离感令青年头晕目眩……

但总比记忆中那些死与濒死的体验差远了。

那,请自便。他于是便对少年说。

可少年那本就像陶瓷娃娃一样非人的表情却愈发的扭曲起来。

诡异的尖啸从他的喉管中迸发,下一秒,他松开了扼住青年的手,反倒像是要勒死自己一般地掐住了自己的喉咙。

瞬间,青年甚至看见有火星从少年的口中飞出。

紧接着,从指尖耳尖这样薄弱的末端开始,火焰居然从少年刚刚干透的体表显现,并迅速席卷全身——他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燃烧起来了。

——为什么?!青年听见少年不解的嘶吼。

因为即便是旧世界,制作一个毫无灵魂的人造人也是件外行才会干的蠢事。于是青年便回答他说,却又表示唯一的不同点在于,旧世界制作肉体的流程配方都很稳定,最多也只是搞出了一团人形的肉块而已……倒是从没出现过像这样精彩的烟花秀。

——你!你是故意的……?!!

火焰中瘦小的人影挣扎着,好像在跳某种诡异的远古祭舞。

青年却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

啊,这倒没有……毕竟你说你比我更配当这个渡嘛,我就理所当然的以为你也记得我知道的那些知识——但很遗憾,我居然忘了连渡的一丁点灵魂都未曾拥有的你只是空有一颗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心……

却根本没有作为伊寒神居·若-礼多琉生活过的记忆。他解释说。

你只是个她靠着印象空造出的伪物罢了。

少年于是恐惧地大叫。

——W28154——!!!

——她真是走了眼了!他说。

——你的内里根本不是什么伊寒神居·渡!你不会是他!绝对不是!你的灵魂根本肮脏无比,流着漆黑恶毒的腐汁!

——你把那个高洁者,你把她所爱的那个奇迹之星、那个拯救世人的青叶卿渡藏到哪里了?!

可青年却只是耸耸肩。

他死了——这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吗?

——!

火焰中挣扎着的人影猛地一滞,之后,终于像是块认了命的朽木一般摧折,栽倒在了一地的玻璃碎屑之中。

——W28154……!

——你不该……觉醒……!

青年听见少年那早已化作焦炭的声带用最后的力气颤抖着。

——你会后悔……

——我……诅咒……你……

——永……远……

火焰燃尽了。

望着那堆被培养液逐渐洇湿了的灰,渡说:

“那就请吧。”

声音经过颤动发出,渡因此一错眼,却发现灰烬竟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是肉块一样被摔在地上,连个人形都没来得及发育好的幼小胚胎。

所以,刚刚是幻觉?

应该是——但如此剧烈的、就好像灵魂中真的有那么一块被谁生生剜去的真实感反倒让渡不敢有一个定论。

剧烈的痛楚伴随着濡湿感从紧握着的右拳上传来,他抬起手,这才发现自己的拳头居然被划了个粉碎。

然后,他看见,诡异的肉芽从身体的深处蛹到了伤口中,像是有自我意识一样地挑挑拣拣,将嵌入深处的玻璃渣滓一个个剔出去——变成自己新的皮肤。

……我该吐吗?他想。

她把我……或者严格点说,她居然把那个卡利瑜癿那迦·伊寒神居·渡变做了这样的怪物……

“……真恶心。”他说。

脚步声从隔壁的大房间里咚咚传来,不一会儿,便有哪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年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渡先生……!”听见这边异响而连忙跑来查看情况的摩叱利在看见了密室内情况的同时,声音也不自然的顿了片刻,“发……生什么了……?”

将生满肉芽的右手藏在影中,渡只是转身看向这个与昔日的治几乎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年。

“没什么……稍稍出了点小事故。”他说,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走上前去,“比起这个,你祖先的遗骨找到了吗?”

“啊、嗯。”就这么被诱导着转移了话题的少年点了点头,将怀里的一个小盒子拿了出来递给他,“比想象中的还要好找……就好像是祖先大人也在冥冥中指引我去找到他一样。”

“是吗。”渡从摩叱利的手中接过盒子,犹豫着,最终还是没敢打开看看,便又还给了摩叱利,“那以后就不要再弄丢他了。”

“当然!我用真名起誓,从今往后,只要我摩叱利还活在世上一天,那他们就一天也别想再拿他们的脏手碰到祖先大人!”

渡看着面前少年无比认真的模样,说不出什么,便只是伸出左手摸了摸他的头。

“渡、渡先生?!”头顶忽然多出的重量让摩叱利有些猝不及防,“你、你又把我当小孩子……!”

“当小孩子有什么不好的吗?”渡却说,“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大人撑着,自己只负责无忧无虑就好,甚至,就连烦恼也净是些可爱的模样……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就宁愿自己永远不要长大成人才好。”

“诶?”听见渡这么说的摩叱利一怔。

银月一般的双眼张得大大的,原本还沉浸在难为情中的少年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无色的青年。

“渡先生……”良久,他开口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什么?”

“比如说……”眼神稍稍闪躲了一下,“那魔女……做的事情……之类。”

渡沉默了——连同着正抚摸着少年头发的左手一起静止了起来。

“……说实话,你这样头脑灵光的小子到哪都会讨喜的。”半晌,他长呼出一口气,在摩叱利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对,这间密室中藏匿着莉林最大的罪恶……啊,不用害怕,那已经是过去式了——我已经把它毁得一干二净了,对,就是刚刚。”渡说,“摩叱利……我就之前在楼上时候说的话向你道歉——莉林,她窃走你祖先的遗骨,居然真的是想要复活他的。”

这样的话把摩叱利吓得不轻。

“什……!她居然……!”

“嗯。五百万年……我也没想到她在这漫长的岁月里竟能偏执到这种地步。”渡垂下眼帘,“不过好在,我们发现的很及时——你祖先的灵魂……如今已经轮回转生,作为一个同样高洁的新生命诞生于世,这让她原本的计划瘫痪了大半。”

“这样啊……那就是说,她根本就没有成功是吗?”

“嗯。”说到这,渡又叹出一口气,伸出手去推了推摩叱利的肩膀,“所以,趁她还没有发现,快逃吧,摩叱利——带着治,逃到地上去,藏起来,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任何神民的视线里了。”

“我……可这样的话,渡先生你呢?你之前也是说过的吧,她不让你下来……”

“那也总好过是‘一个地上来的入侵者把这搅了一团糟’好,不是么?”渡说,“她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这样啊……那我、我……就真走了……?”

“嗯,快走吧——阿西娅那边我也会想办法对她解释的。”

拿着小盒子的少年于是点了点头,后退着,终于转身冲向了楼梯。

哒哒哒的脚步声不断向上,终于消失在了远处。

站在密室中的渡就这么久久望着少年离去时的方向,终于,晃动了两下,缓缓走到了墙边,摸索着坐了下来。

曾经怎么也感受不到的心脏突然像是炸裂一样,他蜷缩着,大口喘息着,任凭汗水把浑身上下浸透。

方才强装出的镇定已经不复存在,生命本应定格的青年模样狼狈,任由自己的感情被恐惧、不解、憎恨、窃喜、慌乱、愤怒……一遍遍来回冲刷。

他想哭、他想笑、他想大吼、他想毁坏……无数的冲动一齐涌入脑海中,反倒让这个崭新的躯体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唯一清楚的,只有他是渡。

他必须是渡——那个在五百万年前以一个莉莉丝人的身份死去,而在五百万年后,又被从彷徨之地中打捞起,封装在一个完整复制了原本身体基因信息的人造人身体中复活了过来了的,伊寒神居·若-礼多琉。

他不知道莉林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因为光是W打头的编号就已经延续到了二万八千余……

他也不想知道。

因为他不敢细想,隔壁房间博物馆一样的“收藏”到底从何而来……

如果说所谓“接受治疗时候的可怕事”是指这个的话,如果说它是指这些的话,那还真的是恐怖至极。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居然开始恨自己为什么要搭救入侵者摩叱利,害自己最终还是得知了真相。

可,既成事实。

已经发生了的是怎么也无法改变的,这是渡自从与父母永别后便已经清楚的道理。

只是可怜了阿西娅……这个诞生在虚伪幻梦中的孩子。

在得知真相后,他唯独不知要怎么面对她。

所以他只是待在密室里,他只敢待在那里,任凭采光井中的月光一点点被朝阳蚕食。

终于,安静了许久的空间里再度传来了哒哒哒向下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渡。”女人那平静得近乎无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情绪早在最开始时候便已经逐渐冷却下去,安安静静蜷缩在角落的渡只是缓缓抬头,用那双失光的眼睛看逆光中的女人。

“莉林。”他听见自己说,“你打算怎么‘处理’我?”

“……我记得我不许你下来的。”可莉林却像是慢了一拍。

于是渡便也自顾自地说:

“你会删除我的记忆吗?让我忘了这一切?还是说你会用你的心理暗示让我觉得这一切没什么大不了?又或者……你会杀了我?把我,这个没有听你的话当一个乖孩子的失败品销毁,重头再制作出一个更乖巧的渡出来?好继续你与他无人知晓的过家家游戏?哈……那还真是抱歉,明明为了能拴住渡,你蒙住了渡的眼、封住了渡的耳,不惜花这样大的代价造了这样的一个盆景把渡关在里面……甚至,豁出成本生下了一个他的女儿……”

“……渡。”莉林皱眉,“你都看到了什么?”

“什么?”他轻笑一声,“渡什么也没看到……渡,什么也不知道。”

“你的语气听起来可不像是什么也不知道。”

“是吗?那……也许是渡……突然对‘我爱你’这件事的真伪产生了怀疑吧?”

“……!”即便是逆光掩藏了表情,渡还是看到莉林似乎在一瞬之间产生了慌乱,“你在说什么胡话?!”

“胡话……吗?也许吧。”渡说,“可是说到底,渡是个对自己的感情十分迟钝的人,迟钝到快死了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好像是在刚见到那个大姐姐的时候就已经‘喜欢’她了……可问题在于,人的记忆有时是会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而过度美化的……他当时又太小……更不要说他以为自己喜欢的那个人,有着与生俱来的,能叫人心生爱怜的魔力……这种情况下他所记得的‘爱’,真的就是人们认知中正常的‘爱’吗?”

莉林沉默地看着渡,片刻,突然走上前来试图将他拉起。

“……渡,你只是被吓坏了。”她想要扯着他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来,听话,跟我回上面去……再这么待在这,你的状况只会更糟的!”

可青年却纹丝未动。

“那就让它糟下去吧。”他说,“那种在傲慢的地基上用无辜者的血肉搭建起来的谎言……渡也不稀罕。”

拉扯自己手腕的力道消失了。

“……渡。”半晌,他听见头上方的声音在问,“你把‘地上的人’放进来了?”

“地上人?渡不懂你在说什……唔!”

话音未落,女人却猛地扯着渡的肩膀向墙上撞去——

“伊寒神居·渡——!”被逼迫着与之对视的渡看见那双紫红的眼瞳中只剩暴怒,“好啊!你还真敢背着我去接触那些地上的畜牲?!甚至,还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学会了他们的语言?!你都从他们那知道了什么?!”

“……你说什……啊。”渡本是想要继续装无辜的——却直到这时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刚才莉林的问话被故意掺杂了现代语进来。

“啊哈哈……”于是他只好笑起来——为了掩盖愤怒,“原来暴露了啊——所以,这个一点也不乖的渡,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他定定地望着那双曾经充满柔情谎言的眼睛。

“你会让我再去死一次吗?”他问。

莉林只是怒视着他——然后,渡感觉把自己压在墙上的力道松了下来。

“……不。”垂下眼帘的莉林终于还是把渡放了下来,“我怎么可能忍心让你再受一次那样的苦呢?”

“可你复活我,不就是意味着准备让我再经历一次死吗?”

“不是这样的!”她急切的否定道——却又支吾了起来,“我……我会让你永恒的,就像现如今的柊眠一样!我们……我们会和我们的同胞们一起,从此永恒地在这里生活!……对,我甚至可以让曾经离开了的大家也都回来……我可以让大家全都变得永恒!从今往后我们一起……永远一起……”

“连母星摇篮都无法突破,这样的永恒有什么意义?”渡抬手把被莉林扯皱的衣领拍平,“别忘了,就算是宇宙,总有一天也是会死的。”

“可那种事离我们还远得很啊!”莉林却说,“渡……你当初离开得太早了……所以你还不知道,这颗行星才只有四十六亿岁!我们的太阳也才壮年!就连宇宙也是——这个世界比起我们曾经生活的宇宙要年轻太多太多了!我们也许根本不用那么着急……!”

可渡却站起身来。

“是吗,”他说,“那,零伊还真是好心,让我有了这么多可以推倒重来的机会。”

“……渡?”莉林的视线跟随着渡上仰,那双好看的眉毛却因为察觉了某些不对而蹙在一起,“推倒重来?你是指什么?你要做什么?!”

可渡却好像在答非所问。

“我曾经向你所说的……‘牲畜’,询问过我死后的评价,”他说着,向密室更深处走了几步,伸出手,摩挲着被自己打破的容器的残骸,“那时,那孩子顾虑到我的心情,怎么也不肯说……哈,但其实呢,连我自己也清楚得很——你们,不管是地上的所谓土人还是你所说的所谓同胞、那些所谓的‘神民’都一定是把我骂惨了吧?”

“渡……”

“没关系,骂就骂吧,我认了——毕竟那些混账事确实都是我干的,”渡说,“我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搞乱搞,前前后后给我们的文明挖了一堆坑,埋了一堆雷,却在最该要我出面把那些隐患解决的时候拍拍屁股自杀走人……这样的我就算是你们后来把我的墓掘了,一边骂着最难听的字眼、往我的尸骨上面吐唾沫,一边把我的名字从全部的历史里面删的一干二净!这些!我都认了!不管你们对我做什么我全都认!我全都接受!因为我就是那样的混账!”

他猛地转过头来。

“……可你却只是把我,这个在彷徨之地徘徊了整整五百万年都不敢去与兄长见面的、可悲可恨的地缚怨灵复活了过来?你只是像曾经那样给我以爱?你让我的孽血在这片大地上得以延续……还邀请我加入这个建立在我亲手留下的烂摊子上的,所谓的永恒神国……?!我……我……!”

他低吼着,却突然呵地一声不受控制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掩面狂笑,满溢而出的泪水让长发打了绺,胡乱地黏在了皮肤上面。

“天才……你真的是天才啊!莉林——!嫂子!”他嘶喊着,“你到底是怎么想到这样绝妙的主意来惩罚我的?!我该不会,已经是身处地狱了吧?!啊?!”

“渡……!”莉林似乎是被渡突然的癫狂吓到了,连忙上前拉住他,“不是这样的……!你冷静……!”

“我很冷静!”可渡打断了她——也喘息着,让语气渐渐地趋向平静,“……我冷静得很——就像是我清楚的知道是你让我获得了这奇迹一般的第二次生命一样……我知道,我以前做过的一切都是历史了……我已经改变不了那些事情,所以我从来不会后悔我任何一次的选择。并且,”他说,“我很感谢你告诉了我,我们的文明还有着可以重头再来的机会……

“所以,莉林……让我回到外面的世界吧,不管外面的人们是否已经做好,又或者根本没想过要做好终有一日我会死而复生的准备……让我回去吧,好吗——就算只是以‘你的丈夫’……不,哪怕是鸠占鹊巢的、最差劲的‘情人’、‘第三者’!就算以这样的身份……让我回去,让我去把我曾经犯下的那些错一点一点的补救过来,可以吗?趁在我们的这个世界还如此年轻的时候……让我……”

可莉林却只是用一种奇怪的表情仰头看着渡,看着、看着……上前,让自己埋进了青年的怀抱。

“……莉林?”

“你又打算离开我了,是吗?”怀里的人儿却这样问说。

“离开?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他不理解,“我只是不想再这么被你单方面的……保护而已啊?我只是想帮你分担一些……我不会离开你的——再说我怎么可能离得开?阿西娅也都已经这么大了……”

可环在腰间的双臂却愈发紧了起来。

“不,说谎。”她很固执,“你一定是想要离开了……一定是……你一定是想着要用这样的借口放松我的警惕,寻找机会,等着总有一天像当初那样再一次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的,是吧?!”

“我没有!”隔着布料掐入皮肤的指甲让渡本能地想要挣扎开,“我不会离开的!我只是想挽回我当年的过错……!”

“你不是——!”可莉林却喊叫着——不稳定的情绪震得玻璃碎片哗啦啦作响,鸟羽一样的物质迅速覆盖上了她的皮肤,借着走廊和采光井撒进的光,渡甚至看见有一双巨大的羽翼在女性背后若隐若现。

“你说谎……你们所有人都说谎!”她大喊,“零伊是、哥哥是、贤是、大家都是……最后就连你跟治都是!你们一个个都跟我说好了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家人和朋友……你们一个个都说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永远也不会被拆散的……!可为什么到头来你们却又一个一个地离我而去?!

“你们都是骗子……全部都是……!骗子!骗子!骗子!

“你们这些骗子!不要总是说着什么‘世界就拜托你’的话走掉啊?!不要——”

“总是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啊啊啊啊啊啊啊——!!!”

失乐园之鸟悲啼着,控诉着,终于彻底失去理性,打算将这百万年间积攒的悲怨全部发泄在眼前的青年身上——却在下一秒身形一滞,瘫软在青年怀中没了声息。

“……莉、莉林?!”过于震惊的渡没来得及抓住她,只能就这么看着她从自己的臂间滑落在地,背上血肉绽开的巨大伤痕涌出扎眼的鲜红。

僵硬地抬起头来,在门口处,他看见了某个本以为不会再见的、拎着斧头喘息的龙角少年。

“摩叱利……?!”

“哈……哈……”原本倚在门框大喘气的少年听见了渡的呼唤,于是便抬起头来,用那双清澈见底的浅色眸子看渡。

“渡先生……抱歉……”勉强将气喘匀了的他随手将斧子丢到了一边,上前拉起渡的手腕,“我……果然……是没办法看着你……继续待在这笼子里面……遭罪,自己……却去逃命的……!”

可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前发生什么的渡还只是将视线停留在昏死过去的莉林身上。

“你……把她……”

“反正那种伤是根本杀不死她的!”摩叱利却说,用出浑身力气地想要把眼前的高个子拉走,“比起担心她,还是快跟我一起趁现在逃走吧!渡先生!”

“可……”

“别可是了!如果等到她醒……那我俩……都会完蛋的!”

“我……”

双眼还在女性和少年间犹豫,双腿却已经擅自向前迈步——

晨光洒满的走廊中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拼命奔逃的身影。

渡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演变成现在的模样。

每个充满了回忆的场所都好像变成了一道闪着寒光的锁链,挥舞着想要将自己锁在这里。

曾经看来那么温馨美丽的穹顶如今看来分明却是牢笼。

渡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不理解莉林为什么要这么欺骗自己。

他不理解莉林为什么要想法设法地蒙上自己的眼睛,千方百计地,想要让自己成为这其中只知鸣唱的鸟雀。

他不理解。

他不理解。

他不理解。

明明自己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明明自己只是想做出改变而已……

他不理解……

他不理解。

所以他就这么任凭摩叱利将自己拉拽到了浮空岛边缘的空地上,他就这么看着深肤色的少年变幻成为了一条浑身洁白的,令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小龙。

“请乘到我的背上来,渡先生!”他听见小龙急切地催促着,“接下来我会带你冲破这道护盾的!”

可渡却不知为何后退了一步。

“渡先生?!”小龙的声音变得惊异起来,“你在干什么,渡先生?!我已经说过了的吧?如果不趁现在逃走……!”

“不……”可那被冷风灌得生疼的肺管却擅自发了声,“我不能离开这里……”

“我还不能离开这里!”渡突然从恍惚中醒了过来——他冲着小龙喊道,“阿西娅还不能没有爸爸……这一切应该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

“摩叱利,你走吧,不用再管我的事了!”

“你难道糊涂了吗,渡先生?!”可小龙却更加不解了,“我刚刚已经把你们说的话都听了去——虽然还有些古话我听得不是很懂,可这岛上的一切不都是她为了‘饲养’你才故意做出来的假象吗?!她的所作所为全部都是为了能够囚禁你!你为什么还要执着于一个恐怕就是为了拴住你才被生下来的小丫头……你这么留下来只会合了那魔女的意!”

“我知道!”可渡却说,“但就因为是这样我才更不能就这么抛弃阿西娅——我是她的父亲!”

银瞳的小龙惊讶着,注视着渡沉默了。

而就这么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有哪个幼小的声音挑动了二人的神经——

“爸爸!”

渡回过头去,看见不知何时居然真如摩叱利所言恢复如初的莉林抱着小阿西娅追了上来。

“爸爸,你要去哪儿?”那和当年被兄长带走时的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对亲生母亲的恶毒用心一无所知,只是用她那幼小懵懂的声音怯生生的询问。

愤怒无力地在心中闷烧着,胸口里难过得像是在滴血一样。

渡于是深吸一口气,伸手将摩叱利挡在身后。

“快走吧,摩叱利,我会帮你拖住她们的。”他低声对小龙说道,也不等对方答应与否,便要向回走去。

可他没想到,身后的回应却是呼啸着袭来的风声——

“爸爸!!”

“对不住了,渡先生。”

惊呼声与道歉一齐响起,在失去意识前,渡看到的,是自己幼小长女那惊恐欲哭的模样。

————————tbc

【关于这些稀奇古怪的人名地名】

1.摩叱利:Machli,印地语,鱼。印度神话中,洪水来临前曾有一只长角的鱼告知人类始祖摩奴即将到来的灾难,并教授其避难的方法,这鱼便是毗湿奴的第一化身。

——

不知为何感觉复活这一段的剧情有点慢了……

或许下章起会开始加速吧

毕竟时间轴上还有两千万年的分量,要是都详写那不就直接成了青叶卿本纪了(

……

……啊,虽说现在已经有那种角色外传的味道了(笑哭

尽量在上半年内让剧情回正轨罢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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